文／林蔚昀

安哲是我認識最浪漫的波蘭人，不只是因為他年紀一把了還會像羞澀的少年一樣談戀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去過好多我只敢在夢中想像的地方（北歐小島、尼泊爾、印度、中國、哈薩克、敘利亞、烏克蘭……），而且都是以最克難、最經濟、最像青年背包客的方式完成壯遊。

認識安哲，是在波蘭北方鄉下的劇場。那時候，我去參加朋友劇場的工作坊，準備在跨年夜和朋友一起到附近的村莊挨家挨戶唱聖歌、表演短劇。安哲是劇場導演的老朋友，特地從幾十公里外的小鎮跑來一起跨年，兼看排練。導演請安哲假裝是某間屋子的主人，叫我們在外頭唱歌，問主人能不能進去。安哲聽完，搖搖頭說：「太沒有熱情了，我才不想讓你們進來。」我們又使盡力氣唱了一次，這次安哲微笑地說：「好了，你們可以出去唱了，希望今晚每家的大門都會為你們打開。」

當我們帶著滿滿的能量和感動，以及各家主人送我們的飲料和食物從雪地裡回到劇場時，安哲和其他陸續抵達的朋友們，已經準備好晚宴迎接我們。來自各地的音樂人演奏起自己拿手的樂器，導演也帶著大家，跳起一支又一支這幾天在工作坊上教過的舞。安哲邀請我和他一起跳舞，我才剛伸出手，他就抱起我的腰開始轉圈。我從來沒想過，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跳起舞來，竟然是如此地生猛有力、充滿熱情。

後來，我和安哲開始通電子郵件。我們聊生活、聊文學、聊波蘭和亞洲，聊他寫的俳句，聊我的小說。有兩年的時間，安哲到烏克蘭教當地的波蘭後裔波蘭文，一直慫恿我去烏克蘭看他。我當然想去，畢竟，我最愛的作家布魯諾．舒茲曾經生活過的小鎮德羅活貝奇，就在烏克蘭境內。但是安哲沒有烏克蘭居留證，不能給我發邀請函，讓我辦簽證。「真可惜妳不能來。」安哲遺憾地說：「等我回到波蘭，妳再來我住的小鎮看我好了。」

安哲兩次回波蘭過暑假，我都來不及和他約時間去拜訪。後來，我從他的信件中得知他去了哈薩克，在那個充滿荒漠的地方，他愛上了自己的學生，一個甜美的波蘭女孩。安哲在信中和我訴說他的痛苦、猶豫、掙扎，但從不掩飾或否定自己對女孩的真心。「我知道我很老了……我不求什麼，只希望能遠遠地看著她。」「今天學校有表演節目，我的女孩穿上波蘭傳統服飾，好漂亮啊……真希望妳能看到。」「她故意躲著我，知道這樣會讓我傷心……她明白我對她的情意，為何要這樣折磨我？」

在安哲認真的教導下，女孩以漂亮的成績通過考試，申請到波蘭的大學。雖然知道女孩遲早會離去而且從來都不屬於他，安哲還是心碎了。他依然和女孩保持聯絡，當他知道女孩遇到了一個利用她、對她不好的男朋友，他為她難過，也生她的氣，一度陷入憂鬱，甚至想一死了之……

安哲提早從哈薩克回到波蘭，我終於抽出時間去探望他。我坐了六七個小時的長途火車，然後改坐當地的慢車，之後又坐了一段公車才到達安哲住的小鎮。在那個靠著湖的地方，在他同時是學校的家，我第一次認識了不是「在路上」的安哲。

居家的安哲生活很簡單、規律。每天早上起來，他會在客廳做瑜伽，之後做早餐給我和還住在家裡的兒子吃，然後去買菜或散步，看田裡的牛，看倒映在湖裡的天空。回來後，他會看書、寫札記（安哲自費出版了好幾本散文集）、做家事、禱告、畫聖像畫（不過在專業的術語中，聖像畫是用「寫」的），在花園裡照顧小黃瓜和番茄……時間到了就做飯、吃飯、洗澡、上床。

我好奇地問安哲，他怎麼會甘願在這麼平淡的地方生活？我本來以為，像他這麼喜歡旅行、接觸新事物的人，應該會想要生活在大都市的。安哲想了想，說：「我想就像我需要旅行，我也需要安定。我總不能一年到頭過著流浪的生活吧，這個家是我休息、喘口氣的地方。」

安哲告訴我，以前的他其實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多年前，他在華沙當劇評家，被眾人簇擁、喜愛，三天兩頭往劇院跑，或是去參加藝術家的聚會……但是有一天晚上當他從一間酒吧走出來，突然覺得很難受，幾乎無法呼吸。經過這次經驗，安哲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他和妻子、孩子一起離開大城市，搬到小鎮，在新的地方成立了一間學校，同時也住在裡面……

「我在這個地方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現在孩子們都大了，妻子是心理師，在別的城市做諮詢。我沒什麼其他願望，只希望在自己還有體力時，多走一些地方，多完成一些夢想。」安哲說。

在家休養了一陣子，得到出門探索的力量，浪漫的安哲又拎起背包，踏上旅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