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鏡

文/楊婕 圖/林役勵 |201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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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衣鏡 圖/林役勵

文/楊婕  圖/林役勵

鏡裡的妳,也許安寧,也許生氣。有時頭髮非常直順,有時亂如鳥巢。出門前妳總要看看身上的衣服合不合適,妳合不合適。

妳搬進第一間房間,就買了一面穿衣鏡,約是妳的三分之二身高,長方形,木框。那座房間極寬長,妳把穿衣鏡掛在衣櫃右邊,鏡面到門口還有五公尺的距離,站得夠遠,全身都能照進鏡子裡。

那面穿衣鏡就這樣進入妳的生活。妳每天對著穿衣鏡更衣,刷牙,擠痘痘,擦保養品,綁頭髮,擺出各種為了照鏡或不為照鏡的姿勢。鏡子、浴室和大門連成一個三角形,妳出入都會經過穿衣鏡,但妳並非每次都有意識地使用鏡子,很多時候妳只是經過,不小心就看見鏡中的自己。

妳經常覺得鏡裡的表情極為粗糙,茫然。妳不是那種甜美可人的女孩,妳也不擅長妝扮。這些年妳甚至刻意維持高中的髮型,見到妳的友人都說妳沒什麼變,妳有自知之明。長直髮,不化妝,毫無女人味。妳不急。即使有一天死去,妳也不想被鏡子那樣記憶。

鏡面裡,妳一天又一天看著自己。妳不知道別人照鏡子是什麼表情,妳也常停下腳步,湊近穿衣鏡擠眉弄眼,擺出自以為好看的臉。鏡裡的妳,也許安寧,也許生氣。昨夜飽足,今日肥胖,連天食欲不振,雙頰瘦削。有時頭髮非常直順,有時亂如鳥巢。出門前妳總要看看身上的衣服合不合適,妳合不合適。雖然妳是缺乏品味之人,妳不會為了穿衣鏡做更多努力。

搬進那間房間前,是妳的服裝實驗極盛期。妳剛成年,常花一個下午去批發市場買回成袋特價服裝,一件一百,七彩條紋,大花泡泡袖,蕾絲長裙,有幾件簡直像戲服,那時妳並沒有穿衣鏡,卻經常願意奇裝異服。之後妳買了穿衣鏡,和妳的穿衣鏡一起,壁掛在房間裡。沒人能在鏡前為妳品頭論足,妳的服色也愈來愈單薄,通常一個季節就三五件衣服輪替,極懶惰。

每天穿衣鏡看著懶惰的妳,替妳誠實映照自己,服裝,表情,身體的曲線(好吧其實妳毫無曲線)。有時妳會想,一個真正好看的人,對著穿衣鏡,會不會活得比妳快樂,更不像另一片鏡子?

那間房間西晒,窗外是遼遠的菜地。每天黃昏,熾烈的陽光會切過鏡中視域,將地面和牆分成兩半,一步亮暗。妳常在傍晚回來,打開房門,熱辣的光就在幾秒間穿破臉龐。妳怕晒,總是儘快步行而過,妳的臉會在鏡前由遠而近地晃動。那間房間的百葉簾單薄,無法阻絕窗外的太陽,有時妳就看見臉上光影如海浪起伏,覺得那片穿衣鏡可以勾魂攝魄。

其實妳是喜歡照鏡子的。妳知道這一生,妳會一直與鏡中的自己對視。她始終嚴厲檢視著妳,妳卻不能挑戰她,因為她在鏡子裡,而妳置身鏡外——冷熱臭香,充滿味覺、觸覺、嗅覺、聽覺,脆弱多感的世界。

那座輕易能照進全身鏡的房間,是妳注視自己的起點。彷彿在有完整鏡面的房間,妳才生出了膚色,條紋,就像電影裡的視覺特效,由上往下一點點現身,半面晶亮,半面殘缺,在那樣黃昏的光裡,鎔鑄為人。

有人說過子夜不要照鏡子,會看見髒東西。妳膽小,謹守教訓。妳準備一塊餐巾,入睡前把鏡面遮上,天明掀起,那是妳一天的開始,與鏡照面,妳是今天的人而非昨夜的鬼魂。那間房間冷色調裝潢,溫度曖昧。妳經常照著照著就擦拭鏡面,沒有汙漬的穿衣鏡,能毫無遮蔽地,以清晰確定的線條反現妳與妳的房間。

妳在房間裡度過無數溫差劇烈的黃昏,輪廓重複沸騰,世界不過也就是一面鏡子,雖然鏡中的世界沒有景深。地表的瓷磚,白色牆壁,雙人木板床,開著門的浴室,彷彿一直陰涼,那樣冷而單純地預先籠罩妳的一生。

但是那時候,妳是不了解鏡子的。幾年後妳搬離那間房間,帶著穿衣鏡擠進另一座房間。新房間是正方形的,比那間房間狹窄逼仄,家具物什放好後,妳發現只有靠門的書櫃左側適合掛上穿衣鏡,鏡面離大門不過一尺之距,中間還堆著些低矮物件,洗衣籃、小行李箱、衛生紙,那是妳與妳的新房間共同商量後的擺設。因此照鏡子的時候,妳必須和那些雜物一起,貼牆壁極近,勉強才能看見自己的身影,左半邊,被許多物件阻擋侵蝕。

新房間沒有足夠的空間讓妳照進全身,門口那麼窄小的空間,不刻意也不會撞上鏡片,不再需要一面夜半的布簾。但妳還是噩夢連年,清晨起身照鏡,會瞥見自己錯愕恍惚的臉。

這間房間並不正對陽光,窗口外是整排樓房,妳僅擁有巷子裡溫和的折射,落在窗台邊緣,不侵犯鏡面。妳再也不曾經歷那樣豔麗的黃昏,在鏡中完成張狂的冷卻升溫。有時妳覺得這樣的空間實則是時間的隱喻。有時妳想起,妳曾對著這面穿衣鏡練習舞蹈或戲劇。妳也曾日日拖地,鏡中是握著長柄上鯊魚夾汗流浹背的自己,妳總在夜裡拖著拖著就停下來看亂掉的髮際。

還有幾個人跟妳一起站在這片鏡子前,也許早晨,也許下午,妳不記得妳們一起完成了什麼事情。妳只明白,如今妳的肢體語言十分規律,生活習慣則變得憊懶髒亂,妳已不再相信鏡中乾淨的世界。那些臉,也不再出現在穿衣鏡裡面。

鏡子不會替妳反射任何傷害毀棄。妳曾以為鏡子粉碎那天,會有人強悍地拉開妳,不讓妳一起陷進去,妳漸漸知道這只是奢望,妳憑什麼。

穿衣鏡接過了妳的往日歲月,一完整映照就背棄妳。

於是面對鏡子,妳倉皇的神情愈來愈多。妳經常裸體,不穿任何衣服走到鏡前,連洗臉刷牙也不,看毫無修飾的自己。妳終於和這片穿衣鏡脫離了蜜月期,鏡面幻化為妳。被鏡子塑造的房間,那些年照鏡無意留下的道道刮痕,復刻妳的臉。

未蓋鏡簾的夢裡,氣壓從遠方的海大片覆蓋過來,帶妳探訪初次看見鏡子的那個自己,妳知道和此刻的妳非常相似,五官的配置,髮色,眨眼的樣子。但四周都是水氣,妳無法看清。

穿衣鏡讓妳明白,妳已慢慢變形。妳馱著幾座房間,卻困守同一片鏡面,終於壓彎脊椎。那天妳還是會一跛一跛站在鏡前,看自己髒汙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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