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認識蔡明亮其實是從舞台劇開始。那時對舞台充滿極度想像的表演欲望,總想像自己也能演出那樣的人間眾相,總想更接近生命的核心,但民心劇場的蔡明亮,這一場演出,讓我在一刻對人際之間的疏離與寂寞起了好大的共鳴。我看得心慌慌,幾乎落荒而逃。
那時的自己隻身上台北念書,感受到的五光十色大概跟寂寥孤獨的成分一樣多吧!
後來在他的電影裡看到更多疏離與寂寞的細微呈現。《你那邊幾點》是我早期非常鍾愛的片子,正如許多影評所說,他集結了之前電影的大成,彷彿那些一貫的主題——當然包括沿用一樣的主角——想像與渴望,都在這部片裡做了一個小結論:父親苗天的沉默而巨大的身影、母親的迷信、小康的寂寞與恐懼、陳湘琪的沒有出口,甚至只有幾秒鐘戲但仍是索愛性格的陳昭榮。如果看懂了蔡明亮之前的戲劇,那麼來到《你那邊幾點》,會在延續那股探討疏離寂寞的冷颼颼氣息之外,蒐羅到更多情感與留戀的滋味。
時間是一種流連。《你那邊幾點》中,小康是與時間密切相關的核心,他賣時間(手錶),他調整、摔打時間(強調錶的摔不壞),他害怕時間的暫停——父親的死亡帶給他的威脅感,他只能在房間裡用塑膠袋解決憋了好長時間的尿;他把家裡鬧鐘調成跟陳湘琪一樣在巴黎的時間,害得迷信的母親以為是父親顯靈。時間在這種陰錯陽差的理解裡顯得怪誕好笑,卻把家裡三個人的親情關係扭捏地銜接起來了。
時間也是情欲的收與放。小康深夜裡塑膠袋解尿的長鏡頭,是一種解放;DVD《四百擊》裡頭尚皮耶坐在離心遊戲機,失序脫軌漂浮在時間之外的暢快表情,幾乎是小康生活裡面無表情的內心寫照;他在電影院中偷拿下時鐘調整,陌生人胖子捱近搶走時間走開,小康追至男廁,卻發現胖子袒露身體用時鐘遮住下體,意欲求歡,小康不屑地走開,那一幕把人跟人之間無所不用其極的、只為聯繫關係的欲望刻畫得太精采。胖子的無表情與小康的鄙夷,成了我心中極震撼的未爆彈。
陳湘琪在巴黎是孤獨與流離失所的,但年老的尚皮耶卻出現給她一線聯繫的小紙條;她在湖邊流淚孤獨睡去,行李在湖上漂走,卻出現小康父親苗天用柺杖將她拾起,這兩個畫面,把小康和陳湘琪的孤獨連繫在一起,小康的巴黎時間,恰恰好拯救了巴黎淚流的陳湘琪。
最後,代表救贖的父親走向象徵圓滿的摩天輪。摩天輪也是時間的象徵,只是他會不斷地回來、回歸、回來。時間是循環的,不被遺忘的。
正如當時我看的舞台劇,有這樣兩句話「走遍人間,歷盡苦難,要尋訪你做我的伴侶。」結局竟是充滿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