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振鴻
許多年後,他依舊能清晰記得,那場景所定格下的時間,是他臨將退伍那年盛夏的一個陰晦傍晚;至於背景,則是他居住小鎮醫院裡一間手術室外的等候空間。泰半,是在日忙時的空檔、夜裡獨處的片刻,又或者,他為父喪後的日子感到茫然,感到沉重得無力支撐而想蜷入一個無人知曉的深穴時,他便孑然往自己的心底走去,熟門熟路地步進場景的空間當中。
經常,在那猶如一方水族箱,而收攏其中的瞬刻事物亦如箱內魚群反覆巡游展示的空間當中,他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燥熱空氣朝他奔湧而來,接而,他視線便會望見懸在天花板上的一盞日光燈;以及一隻止步在它身畔,彷彿正在思索什麼似的褐色壁虎。在這旁觀的視域裡,他總感覺那盞日光燈像個過於浪漫的少女,濛濛地蕩漾著夢幻般的光芒,在暈散開後,又舒緩而靜謐地往下流淌,柔軟地披垂在一長排雲藍色的塑膠椅子、半人高的飲水機台,以及一整片黑白碎點紛呈的大理石地板上。
最後,他將目光,停駐在地板上的三個人身上。
那是醫生正向他和父親解說著母親的手術過程。
「手術很順利,不要再復發就好了。」醫生年輕的嗓音這麼說著,並向他們展示手裡一方小型的透明塑膠袋。那袋子裡,正裝著剛從母親體內切除的肌瘤,它的色澤粉紅,有著嬰孩拳頭般的大小,破敗地醬在一灘血漬當中。
然而,焦急的父親卻似乎隔絕了所有聲音,他僅是眼角噙淚,重複地,哽咽地詢問著醫師:「會要緊無?」、「會要緊無?」、「醫生,會要緊無?」……
水族箱內的時間就聚焦停止在這裡了,卻像流星一般,帶著尖銳的明亮感,在閃瞬間擦亮了他往後現實生活裡的所有紋理。從中,他第一次清楚感受,賴以生存的家終究如瓷,會碎裂,會面臨威脅;也眼見死亡以癌細胞的姿態安靜滋長在母親體內,然後無預示地,再以痛楚的症狀、毀壞的器官具現在他眼前。
但,所揭示的不僅有這些。
他知道,時間若順著場景繼續往前轉動,所抵達的瞬刻,是父親幾乎放縱如孩童的哭將起來,怎麼都安撫不了。記憶裡,他不曾見過父親如此傷悲,他腦頁中所記載的父親形象,是從壓抑的威權時代與傳統大家庭成長過來,被養育得沉默、拘謹、嚴肅,但總盡責地用肉身勞動給出最大支持與守護的那個父親。
然而,在那時候,害怕失去母親的恐懼卻猶如滾動巨石,不曲折,不迂迴,直接就晃盪擊入了父親人煙罕至的內裡,而那些隨之從父親臉孔崩塌的眼淚,也彷彿是一場痛快傾訴,將長年以來,父親嚴肅表情底下的壓抑情感,一股腦的全宣洩而出。
於是,他看懂似的就不再安撫,僅任由著父親,激烈地哭出聲來。
其實,在母親手術之前,他也曾束手無策,也曾感受所學知識的無用與虛妄,然而,他更害怕無力可施的惶惶感受,像往無底的深洞無止盡地墜落下去。因而他收拾起情緒,開始尋求能抽長手術成功機率的任何方式,無論遠近,無論有形、無形,他都選擇相信,選擇去做去試。所以他也求神、拜佛、誦經,甚且接受部隊弟兄建議,連夜奔訪深山裡的靈驗廟宇,在熒熒燃燈前,虔誠地埋首跪求諸佛菩薩。那時,年輕如他、無神論如他、未聞佛法如他,卻在轉瞬間從衷心盼望到真認可世界有神、有靈。只因唯有如此,也必須如此,他才始覺在世界某處有更巨大良善的什麼,能在此刻將他托起,令他有所依持,而縱算飄搖,猶能堅忍地垂立在死亡面前。
他遂垂淚向諸神發願。他說,再說,說了又說,已近乎失聲哀求:若母親能遠離病痛惡疾,我願終生茹素。
我願終生茹素。他暗覺自己彷如進行一樁私密交易。但他不管了,是又如何,他只想全心全意,撲滅任何對母親不善的傷害。
翌日,果真,母親手術順利。
他無可求證,諸佛菩薩是否真顯身展示神蹟,就如同他業已無法驗證,手術成功與發願無關。一切,他只當作交易成功,而他甘心兌現承諾,從今而後。
那時,在手術室外,淚流滿面後的父親仍頓在椅子上啜泣,抽噎,他則強打起精神,仔細聆聽醫師殷殷交代||關於回診事宜,關於飲食起居的種種注意事項。這些提醒,不因母親已脫離險境而讓他感到如釋重負,反倒更像收到一則又一則寓言般的訊息,暗示他死亡並未離去,甚且,此後,就要站在他們這邊,陰陰的,猶如伏在暗處等待獵物自行走來的狡詐獵人。
正因如此,他經驗到,未來的生命已然失去光滑,變得粗礫,再無法不費力地就能將他送抵孩提時代所天真設想的理想生活,隨時,他都可能擱淺在不知何時,會從何處,竄出的坑洞或是突刺當中。
同樣地,他也在這樣的經驗中體認,為了能延續母親健康,往後,除了現實中可掌控的他必去掌控之外;面對無常,他更得戒慎恐懼,堅守承諾,用茹素的實踐在諸神、母親和他之間,拉起一道共同抵禦死亡的防線。
後來的日子,平淡緩慢了下來。退伍後,他也進入職場,開始過起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而母親身體,也在這樣平靜的時光中安然度過。有一度,他錯覺以為,他們已將生活過成一顆不起眼的石頭,齊力卑微的,要讓死亡忽略他們,也遺忘他們。
但卻如何也料想不到,死亡早按捺不住,移換目標,踩踏著比他們還要安靜的步伐走向了父親。是那些他們小心閃避的癌細胞,在放過母親後卻轉徙至父親的肺葉裡蔓延滋長,然後,迅雷地帶走了父親。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