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 人間佛教散文(不分名次) 放生池

文/神神 |2014.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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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神神

我不忍心責問母親,甚至打斷母親的話,不願再聽下去了。應該感謝母親,當時沒有把我「殺死」,這樣的說法太尖刻,不如說是死神把我們拉入同一場戰役。兩人從大海凱旋歸來,一身溼淋淋的,身體沾過死亡,才知道生與死,恆常是毗鄰而居的。那無邊無際的大海,就像地球上最巨大的放生池。有「放」這個動詞,必然承接「死」而來。由死入生,還得確保生物能生──我和母親,終於都活了下來。

而父親呢?

父親說他生不如死。花了十年努力破鏡重圓,那些碎片卻更明鑑這一場婚姻的失敗。母親再度把房門鎖起來,雙人床失去他的位置,本來戒酒的他,開始夜夜在沙發一角喝悶酒,桌上都是捏扁的啤酒罐和零落的土豆仁。那沙發隨著他日益發胖的身形愈顯凹陷,像一個挖好的墳。那十年與其說是盡人夫盡人父,或許更像一個贖罪者,贖他年輕時風流的過錯,贖一扇徹夜不開以致鎖死的門。浪子想要回頭,可是沒有一個岸留給他。

父親問我,原諒他了嗎?可是我對父親不敢貿然動用「原諒」這個權力,這個權力應該留給母親。而事實是,母親也放棄了這個權利,兩人的情分似乎已經告終,驗證那一句俗話:「因為誤會而相聚,因為理解而分離」,不如註銷身分證上的配偶欄,離婚也是一種放生,留給彼此新的生路。

彷彿看到那個一步步走向海洋的母親,她的雙腳沾滿沙子與血,打碎十八年的時光沙漏,為了阻止它繼續流洩──卻聽到父親從背後追趕上來,大聲呼叫我的名字。哪個方向是生路,哪個方向是死胡同?我放下母親的手,不知道何去何從。

記得小時候父親和我僅有的幾次出遊。在夜市一起撈金魚,不管怎麼撈,那些金魚就是會穿破我的撈魚紙。但父親很能掌控那紙張脆弱和堅固的部位,一個手勢一個眼力,輕鬆撈獲了三條金魚。父親說牠們很可憐,把牠們放了吧。可是我不知道牠們有什麼好可憐的,堅持帶牠們回家。

那是我第一次養魚。定時餵食和換水,三條金魚色澤鮮麗,在魚缸裡夢幻地悠游,不時嘟著嘴欲言又止,就像我們家三人,說不上幾句話就陷入沉默。買了水藻、圖紙和彈珠,為牠們布置家園,那魚缸就是我對家的想像。可是這麼悉心照料,不到一個禮拜,三條金魚卻集體死亡了。混濁的水裡都是排泄物和殘餘的飼料。父親無奈地說:叫你不要養吧,然後撈出牠們的屍體。

那六顆瞪大的眼珠子,好像嚴厲的抗議。是我的照顧方式有問題?還是牠們陽壽該盡?如果不是在夜市的撈魚池被客人用撈魚紙戳啊戳的,也許能活更久?父親說那些金魚可憐,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那些金魚被迫像馬戲團小丑,穿越一張又一張薄薄的撈魚紙,破裂的撈魚紙彷彿牠們的命運,逃得過撈魚紙,逃不出夜市的撈魚池。

如今這個家就像一張撈魚紙,脆弱易破,我們輕手輕腳地在上面掙扎著,母親說得狠心,認為父親工作狂,把對家人的情感都鑄死在冷冰冰的銅幣與紙鈔。不敢離婚,也是怕那付出的成本無法回收,寧願保留家的軀殼,維持家的假象,不讓十多年的心血結晶,在他眼前粉碎。

為了逃避離婚,父親搬出去住了。大概以為我和母親遺棄他,畢竟離婚協議書上寫著:「房子長子歸前妻」像一道閻王令,封死他的去路。一口氣失去房子妻子兒子,他只剩下車子(現在他是否在外頭一路兜風散心呢?)記得父親走出家門時,那一雙流浪狗般的眼神,好像要被流放到無人的孤島,自生自滅。

每個禮拜固定打電話找父親,卻總是語音信箱,嘟一聲之後,我沒有留言。厚起臉皮翻電話簿,找父親的友人一一詢問,仍是下落不明。失聯將近兩個月,心急如焚幾乎想報警時,父親節前夕,接到一通電話:「有沒有買父親節禮物啊?」我好像陷入一場整人遊戲似的。電話裡的聲音撒嬌夾著求情,好陌生的口吻,請我過去陪他一個晚上。

到了父親入住的旅館,父親簡單詢問我的近況,然後鼓起勇氣切入正題:他決定離婚了,問我能不能接受。似乎忘記我已經成年,婚姻的緩衝點已經不在孩子身上。失去話題,空氣凝結半晌,在鏡台前瞥見女性的化妝品,問他:交女朋友了?他尷尬地默認。眼前這個臉紅的父親,好像不是我的父親了──而是一個朋友,一個剛戀愛的朋友,有些羞澀,手足無措。我應該祝福他才是,絲毫沒有鄉土劇元配之子對後母的敵意。「給我看她的照片好嗎?」於是父親用粗大的手指笨拙地滑著手機上的照片。

那一晚我們像兩兄弟徹夜長談。說他這段時間消化沉澱了那十多年婚姻的失敗,破鏡無法重圓,不如讓碎片拼成另一種圖形,就像年輕時在商場上屢敗屢戰,「這一次失敗的是婚姻啊,我只剩下你這個兒子了,可不要背叛我啊!」說什麼呢,不是還有女朋友嗎?套佛家的話:緣起緣滅,皆有定數。緣是可以轉移或傳承的,人生是一季一季地過,各有盛衰起落。父親想把與前妻的因緣,寄託在我身上,要我好好照顧母親。我的肩膀頓時變得沉重,身為人子還要當人夫啊。

天暗了下來,未熄燈的房間卻恍若白晝。和父親躺在純白的床單,看著純白的天花板,一切都純白純白的彷彿等待瑕疵一點一點爬上──至少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起點。身分證和配偶欄即將換成新的,新的單身生活正等著他們。而我仍是他們兩人的孩子,卻更像一個未曾出世的孩子,旁觀者似地不帶任何悲喜,走過那十八年的愛恨情仇──明天就離婚吧,父親說的,應該穿什麼去戶政事務所?白襯衫配藍領帶?那慷慨赴義的樣子,讓我噗嗤笑了出來。

忽然想起張惠妹唱的〈聽海〉:「聽海哭的聲音,嘆息著誰又被傷了心,卻還不清醒」──父親睡著了,此時母親大概也睡著了,一對「前夫妻」在不同的地方入睡,彼此都受過傷害,卻因為這份傷口,徹徹底底地醒了。那一片海是地球上最巨大的放生池,從赴死到放生,母親和我走了十年才真正走出來,現在輪到父親了。浪子般的父親,收回那些洶湧氾濫的愛情,終於匯流到同一個人身上。照片裡那個女朋友看起來溫和嫻淑,應該會認真善待父親吧?父親快五十歲了,希望這第二春能持續暄暖,不被寒冬擊傷。

原來人和許多蟲魚鳥獸一樣,是可以被放生的。那一雙放生的手,不假他人也絕非鬼神,就來自於自己。之後可以驕傲地說:「我活過兩次。」我們三人彷彿穿越了一張脆弱易破的撈魚紙,直直落下的,不再是糾纏混沌的撈魚池,而是大海,廣闊無邊的大海。看似破裂的一個家,我們只是循著那些淡淡的裂痕,游向不同的航道,就像地球上的三大洋,彼此相繫相連,來自我的一滴淚水,同時匯集了父親的汗,母親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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