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王家衛或許太浪漫了，讓人忍不住愛上他的電影風格；但他又太耽溺了，看多了就有一種飲鴆止渴的耗弱感。《阿飛正傳》是王家衛風格的一個起點，縱然文藝腔的說白與走位，現在看來有點匠氣與過時，但初衷往往最美，蘊含著早期導演對生命的投射與想像，並一直延續到今日。

愛情在戲裡是主軸，是傳奇，是凸顯張國榮墮落野性的美的最好襯托。但愛情原來是一種隱喻，是一種包裝，整個戲以旭仔（張國榮飾）對於愛情的引誘與漠視為主軸，拉出蘇麗珍（張曼玉飾）的清純保守，劉嘉玲的大膽純真，劉德華的現實與深刻。愛情是個介面，把紅塵中的男女襯托得更有滋有味。

但王家衛的電影似乎不只是這樣。我問自己為何再三回頭去看？

是時間。

戲中許多令人逼視的每個畫面，都出現時鐘，或者出現對時間的盤問。從「一分鐘的朋友」到「無腳鳥」的說法，都暗示了時間雖然是不可逆的，但我們仍絕望地耽溺在時間裡。一九六○年代，王家衛的永劫回歸。在他的影像中，人物永遠華美婀娜多姿，情欲深刻，搖曳在昏黃的光暈與小調裡。儘管現實裡敗壞了一切，人物的敗壞，時代的敗壞，認同的敗壞。

而敏感的創作者永遠在對抗死亡，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說的「與死者協商」，死者（逝去的人事物）要的是血與再生，那麼創作者要的是什麼？寶藏，最大的寶藏是視明之物，就是對生命的渴求，或者說對創作者自身生命完整的認可。

於是，「身分」也是《阿飛正傳》中一個強烈的主題。無腳鳥，那個在今日看來極為文青、卻又極為悲傷的隱喻：無腳鳥會一直飛一直飛，直到死亡才落地。旭仔在戲中尋找生母的渴望，以及鏡頭中搖曳的菲律賓叢林景象，渲染出烏托邦似的鄉愁。最後，旭仔在悠長緩慢的火車上死去，自白著這隻鳥其實是早就絕望了，什麼地方都沒飛去過，早就是死亡的。這個隱喻說明了無根的可悲性，說明了尋覓的不可究竟，說明了創作本身的焦慮，說明了導演對於時代與環境的無望感。

無根與絕望，時間的無情與時代的敗壞，明明是場生命的悲劇，卻用絕美的青春演員，演繹著華美的愛情。我們看著愛情的起落，痛視著人物的悲歡離合，差點沒跌落在愛情的耽溺中。還好旭仔死前說，該記得的我都會記得，及最後梁朝偉對鏡的從容打扮，音樂聲響起。

王家衛告訴我們，他的電影還會演下去，死者都會再生，一代阿飛過去了還有下一代，我們還有創作與記憶，可以抵抗死亡的絕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