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加利亞女孩

林蔚昀 |2014.10.30
1800觀看次
字級

文/林蔚昀

保加利亞女孩在我的廚房裡唱起歌的時候,所有的窗戶都在搖撼。它們彷彿因為麻醉而發抖的人,把牙齒打得喀啦喀啦響。這就像是電車從大馬路上經過時會出現的情況,不過這一次,電車在我們之間。

保加利亞女孩唱著。我擔心窗戶會破裂,或是樓上樓下的鄰居會來抗議。但是這些都沒有發生。保加利亞女孩繼續唱著。她以宏亮、擁抱所有人事物的聲音歌唱,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我從來沒聽過有人這樣唱歌。那聲音,彷彿一座不斷長高、綿延的山,將我們包圍了。

聲音拔到了一個尖端,突然像是一塊巨石落下。保加利亞女孩開始猛烈咳嗽,整張臉脹得通紅。另一位保加利亞女孩趕緊給她拍背、遞水。唱歌的保加利亞女孩邊咳,邊喘著氣和我們說:「我很久沒唱這首歌了……這首歌不應該在這裡唱,平常只有在深山中,當一個人要和遠方的另一個人打招呼,才會唱它。」

唱歌的保加利亞女孩名叫瑪雅,她的朋友叫安娜。她們都在保加利亞的孔子學院教中文,這次是來克拉科夫參加東歐國家的孔子學院大會。而我因為在孔子學院兼差當中文老師和翻譯,就這麼和她們在大會上認識。

我很喜歡保加利亞的音樂,於是和她們攀談了起來。我告訴瑪雅,我曾經聽過一首好聽的保加利亞歌曲,記不得名字了,但是旋律還可以哼出來。瑪雅一聽,驚訝地告訴安娜:「妳聽!她知道保加利亞的民歌!」之後轉身對我說:「妳聽到的應該是國家廣播電台與電視台

女子合唱團唱的,她們錄了一張CD,在國外很有名。但她們唱得有點商業……妳來保加利亞,可以聽到更純粹的聲音。」

我喜歡這兩位保加利亞女孩。雖然相處的時間只有短短三天,但是她們給我的感覺很親切,幾乎感覺不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在說話一字一句都要斟酌、小心不要碰到敏感政治話題的社交場合,和保加利亞女孩相處,是我最放鬆的時刻。她們在不為人注意的地方,帶給我意外的感動。當我因為帶領孔子學院參訪團去集中營參觀而沮喪時(我去過集中營好幾次,每次去都一樣沮喪),保加利亞女孩們靜靜地在入口前擺下一束白百合──整團的人之中,只有她們買花。

大會最後一天,我邀請保加利亞女孩,還有另外兩位在保加利亞工作的中國老師一起到我家喝茶聊天。保加利亞女孩欣然接受,同時問我,她們的火車票有些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請我幫忙打電話解決。我有些為難,波蘭火車站辦事效率很慢,打一通電話可能要很久,而我的手機不是月租的,這樣打一通不知道要多少錢。最後,我答應幫她們打,但請她們把電話錢給我。

很神奇,電話很快地打完,事情也順利解決,瑪雅給我十塊波蘭幣,真心地說:「太謝謝妳了。」

「十塊錢?太多了啦,只要兩三塊錢就夠了。」

「我沒有零錢。」瑪雅說:「而且,妳給我們的幫助比這更多。」

我收下十塊錢,心裡感到很不踏實。我覺得自己斤斤計較,又好像占了人家便宜。我和波蘭未婚夫說這件事,他說:「那我們用這個錢,自己也出一點,買個禮物給她們好了,就算是她們來到克拉科夫的紀念。」

我們的客人在晚上來訪。一開始,我們因為要用什麼語言聊天,而困惑了好一陣子。瑪雅和安娜都會說中文,但如果用中文交談,我未婚夫就聽不懂,而用英文交談好像也怪怪的。後來,瑪雅和安娜發現,我未婚夫聽得懂俄文,於是問他,要不要用俄文聊天。

「我雖然在共產時代學過俄文,但是只會讀和聽,不太會講。我想……可能是我有意識地排斥這個語言吧。」未婚夫說。

我們以波蘭語、中文和保加利亞語聊起了波蘭的共產時代,還有保加利亞的共產時代(我有點驚訝,我本來以為我們會「今夜不談政治」的)。安娜對共產時代深惡痛絕,激動地對我們說:「共產黨把我們的一切都奪走了!我奶奶家裡有塊地,被他們搶走,她就瘋了!」「妳說的沒錯,確實有些人經歷到不好的事,但是總體來說,沒有那麼壞。」瑪雅說。

「啊,妳總是這麼說!」安娜大喊,然後對我們說:「我和她,每次談到這個就會吵架。我奶奶做錯了什麼?她不是有錢人,只是有塊地而已,是祖先留下來的,他們憑什麼把它拿走?」「許多人以前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在共產時代,他們的日子反而過得比較好。每個人在這段時期的經歷都不一樣,不能只看一面。」「我不跟妳說了,這件事沒有結論。」

氣氛尷尬起來,我試著轉換話題,但是談著談著,還是在原來的圈子打轉。中國女老師談起貧窮的事,說:「現在中國經濟好了,才受到世界的重視。以前那麼窮,有誰要理?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貧窮夫妻百事哀』?我以前讀到一個台灣女作家寫的文章,說她和她老公年輕時很窮,有次甚至為了吃一碗麵吵架……沒有錢,什麼都別談。」

我覺得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刺中,無法再和大家坐在一起聊天,於是藉口要到房間裡去抽菸,瑪雅也和我一起去。靜靜吸了兩口菸,她說:「我和安娜為這個爭執很久,每次都會不愉快。她家的環境不錯,她會那樣感覺也是正常的。可是,在保加利亞也有許多人,他們家的情況並不像她家那樣……」

「貧窮是件可怕的事吧。」我說:「我沒有經歷過貧窮,但是也不知道,將來的日子會怎麼樣……我和我未婚夫都沒有穩定的工作,我對未來很不安。」說完話,我自己都很驚訝,竟然會對一個不怎麼熟的人說這件事。

「錢很重要,」瑪雅捻熄菸蒂。「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愛。我和我先生的生活也不是很穩定。」

我們回到廚房,重新坐下來聊天。不知是誰起頭的,我們開始唱歌。保加利亞女孩唱保加利亞民歌,我和未婚夫唱波蘭民歌,之後,我又和中國女老師一起唱中國和台灣的民歌,後來,懂保加利亞語的中國老師,也應大家要求,唱了一首保加利亞的愛國歌曲……

時間已接近午夜,客人們和我們道謝、話別。趁她們在收拾東西,我們拿出準備好的禮物,交給她們。每個人都拿到一個袋子,每個袋子裡有兩顆波蘭名產牛奶糖(krówki),還有波蘭素人畫家Nikifor的畫冊。大家都開心地驚呼,瑪雅則在原地愣了很久,最後她說要唱一首歌給我們聽,作為回報。

我們又回到廚房。瑪雅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地在椅子上坐著,就這麼坐了好幾分鐘。中國女老師忍不住打破沉默,問:「要開始了嗎?」安娜把手放到嘴唇上,要她不要出聲。

我們屏息等待。然後,瑪雅以淹沒一切的聲音歌唱,震撼了我們和整棟建築。

熱門新聞
訂閱電子報
台北市 天氣預報   台灣一週天氣預報

《人間福報》是一份多元化的報紙,不單只有報導佛教新聞,乃以推動祥和社會、淨化人心為職志,以關懷人類福祉、追求世界和平為宗旨,堅持新聞的準度與速度、廣度與深度,關懷弱勢族群與公益;強調內容溫馨、健康、益智、環保,不八卦、不加料、不阿諛,希冀藉由優質的內涵,體貼大眾身心靈的需要、關懷地球永續經營、延續宇宙無窮慧命,是一份承擔社會責任的報紙。自許成為「社會的一道光明」的《人間福報》任重而道遠,在秉持創辦人星雲大師「傳播人間善因善緣」的理念之際,更將堅持為社會注入清流,讓福報的發行為人間帶來祥和歡喜,具體實現「人間有福報,福報滿人間」的目標。
人間福報社股份有限公司 統編:70470026

 
聯絡我們 隱私權條款

Copyright © 2000-2024 人間福報 www.merit-times.com.tw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