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遲
夏日伏暑,昨日才迎送普渡,今日便是大體啟用儀式。一早學校山頭輕煙裊裊,空地桌上有三柱清香迴繞,摻著如浪潮的福馬林冷冽撲鼻。
解剖實驗室外頭,站著一群著白色實驗衣的學生,戴著口罩,神色肅穆地等著。我亦是其中之人。
每人站著,懷著自己的心思。那時我正被繁雜旁蕪的日常生活消磨,想著是自己的實驗,及不可捉摸的多霧將來。我看向樓外晴光瀲豔,但那一片銀光迤邐,卻總也照不進我心裡。
時間一到,眾人魚貫而入,那再熟悉不過的氣味及解剖台,生死之間精密而純粹的間距,生命流逝的溫度,透過塑膠手套安靜傳遞過來。一群人,猶如環抱神木,圍著那位仰躺的過世陌生人,他是我們的老師,大體老師。
刀法快速精準是評分項目,正確辨明解剖構造也是。醫者,有時在匆忙之間,會忽略所面對的是一個人,不是一個個器官。躺在那裏的,是一個有故事,有家人朋友,有名字的人。
在實驗室門口,有金鏤雕篆的芳名錄,在解剖台上掛著這人的名,在名字旁則有生平。這些用以提醒自己,有些事比解剖本身,更不能相忘。
我看著這位素昧平生的老師,在默哀時,視野竟模糊了。若將人身比為樹輪,那一輪滄桑便是日日歲月,若將整面樹輪攤開,那一幕幕憂歡離合,悲喜因緣,疾病勞損,純屬私人記憶,自己在夜闌深靜檢閱,都尚覺得無法承擔,更何況是交由一群二十出頭年歲的陌生人,眾人細細翻閱評論,不時皺眉,或鋸或切,挖掘真相,偶有不懂事的,甚至不耐訕笑,人聲喧嘩。
我有幸能臨此殊勝,如此親近無我及無常。若無破除我執,則無法在臨終之際,再給予世間最後的身教。若非體悟生死相依,則醫者,無法醫治生命。若不能理解無常,則心有所住,無法清淨,亦不能看清事實本質。若不視因緣所生法為夢幻泡影,則不能作如是觀,容易被心境牽引。而在人間的修行,真正意義在於歷緣對境之中,聞思修,還我本來面目。
大體啟用儀式結束,時間仍兀自流淌前進,我離開實驗室,突然理解了一些事。樓外仍陽光大好,路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