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熱水澡

在上海，洗澡是一件大事。

我住的北區宿舍四十一號樓，有兩個熱水供應時段：早上七點到九點、晚上七點到十一點，其餘時間只有冷水。我們僅能在這兩個區段內輪流洗澡。若洗澡時間過長，會壓縮到後面同學的時間，只得迅速又確實地清理身體，宛若當兵。

洗澡時我們插入儲值過的學生卡，按時間計算水費。然則，困擾的是，約莫十二到十五分鐘，機器會自動斷水，我們得速速跑出淋浴間，到洗臉盆旁邊重新插卡。路程雖近，但涼風襲來，身體哆嗦，再近也令人嫌。

剛搬入四十一號樓，熱水供應非常不穩，有時洗到一半，熱水就停了，疑惑地望時鐘，也才九點初，霎時摸不著是時鐘壞了，還是熱水器壞了？只得硬著頭皮沖去剩下的泡沫。出來，一身冷顫，思考凍結；唯一流動的，是從鼻子滑出的涕液。

有陣子，樓幢鬧起熱水荒，忽焉三樓沒熱水，忽焉六樓沒熱水，有時一天一層樓沒熱水，有時整棟樓都沒熱水。因而常常聽見樓友們洗澡洗到一半驚聲尖叫，抑或當游牧澡民，拎起衣物盥洗品挨樓挨房敲門借浴室，逐熱水而居。

冷水澡是四十一號樓住戶的共同記憶，每個人都經驗過，無一倖免；每個人也都練就機警反應，熬練一套洗澡經。總是這樣，下課後、出遊歸返，無論自己離四十一號樓多遠，大家歸心似箭，心心念念浴室熱水。這輩子從來都沒像此刻，那樣念家。

實際上，這項限制變相控制了我們的作息，為了熱水澡，晚上得早點歸巢。要不就熬過通宵，夜唱夜遊，待到翌日早晨，回去洗澡就寢。但不管怎樣，限時的熱水，都使我們非常不習慣。

尤其要練就戰鬥澡。熱水開，馬上跳進蓮蓬頭下淋浴，抹洗髮精、擦沐浴乳、沖水，五分鐘完成。離開浴室，換下一位樓友接棒。不出幾天，我們已自動切換模式。原來，身體正悄然融入新的狀態，而戰鬥澡就是我們最先適應的入境習俗，甚至幾乎要忘卻自己在台灣優哉游哉的洗澡狀態。

幾回和台灣朋友在LINE上對話時，從初始的抱怨到適應，他們對於我敘述的上海生活和適應力感到驚訝，他們說我變了，但又無法確切指明變了什麼。約莫是太過枝微末節的、稜稜角角的性格、行徑和習慣，無法具體表述的感覺，正在轉換。

插卡，精準地抓在熱水最熱的時區淋浴梳洗，抽卡。從容不迫。我望著計時器，知道今天又比昨天洗更快了。知道身體靜靜在流速的熱水裡，洗去鉛華髒汙 ，也洗去難以感知到的滴滴點點。

淘寶

我被制約了。

當我第一次從淘寶網入手劉吶鷗小說開始。

每次登入網頁，我必先開啟淘寶網，看一看近期流行的衣物，找一找想買的書刊、物件，食衣住行育樂幾乎都能在如此巨型的購物商城裡尋獲、購買，難怪這些年淘寶網迅速竄紅。

赴大陸前，在LINE裡和上海的朋友聊天，他們紛紛告誡我，不用帶太多東西來，其他物品都到淘寶網買吧。還有人說乾脆拎空箱子到上海，在淘寶網把東西買齊了再攜回台灣。彷彿淘寶網就是我的行李箱、生活與總總。

來到上海，辦理銀行手續時，服務員對我說：「開個網路轉帳吧，還可以買淘寶。」但想到層出不窮的網路詐騙事件，抑或必要性：其實，生活必需品去附近的賣場解決，出遊的車票就赴車站一趟，親力親為，網路轉帳相較就沒那麼重要了。於是，我斷然拒絕。

手續完成後，才曉得所有台灣學生，除了我和兩個男生，沒有開通網路轉帳，其餘的人都開通了。他們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警告著：「你們到時候買淘寶一定很不方便！」斬釘截鐵，恍若預言家。

初期，我會搭公車、轉地鐵，到五角場、漕溪路或火車站買東西。然而，幾次下來，新鮮感不再，加上上海地大，光轉乘地鐵線路、尋找地鐵出口就得耗費近半小時，還沒開始逛街，體力已耗去一些，又何況假日、雨天。我漸漸疲於出門、車程兜轉，回到電腦桌前，用眼力取代腳力，逛購物網。相形之下，淘寶網果真方便。

然而，購物後，ATM離宿舍有段距離，得出校門，過街，穿路口，才能轉帳。最後，我只得繳械投降，不管是否可能遭人偷騙拐盜，到銀行重新開通網路轉帳。淘寶宛若掌有魔力，令人俯首，也令人無懼。

大家淘寶完，鎮日翻看手機，查閱物流狀況。提心又興奮地來到校門對街的人行道，看著滿山滿谷的包裹，大群人蹲在地上搜檢自己的寶貝。從人行道扛著大箱子回到寢室，興奮拆閱，然後一群人吱吱喳喳討論貨品和價錢、評議賣家。吆喝眾人下次團購。

後來，我發現自己依賴淘寶網，並不真的是那些衣物瑣屑，反倒是網站上專門為人代購台灣東西，面膜、乳液、衛生棉、隱形眼鏡、生理食鹽水……在台灣慣用的那些，上海沒有販售，或者款式不對。我們幾個台灣女孩集資團購，幾乎是不計代價，寧願多花點錢，也要託人千里迢迢運來。像華人走在外國的唐人街尋找鄉愁特效藥，無論餐廳開價多高，也捨得點碗價格破百的蛋炒飯。

就這樣，我們陷溺在網路商城裡，淘著屬於家鄉的片片斷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