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城市漫遊者都從當個好的竊聽者開始。

開始替城市寫周記後，我經常扛著筆電，走進一間人特別多的咖啡廳，揀一個離人群最近的位子，把耳朵朝隔壁桌微微擺放一吋，偷聽。有時坐了一整個下午仍靈感枯竭，不免想像波特萊爾大概是養了一批訓練有素的偷聽員，四處替他批貨，他才能好整以暇，將廉價的量販故事裁剪成波特萊爾牌的高級訂製款吧。

和早期眷村因為房舍鄰近，整個村落被捆綁成命運共同體的故事集中營不同，城市竊聽完全是現代化的產物。我能獲得故事，並不因為鄰座正在哭泣的女子對我有特別的信任，才放心把失戀的苦痛託付給我；相反地，她信任的恰恰是我們此生不復相見的陌生關係，最親近卻又最遙遠的距離，是城市裡聲音能夠翻山越嶺來到我面前的理由。

會被竊聽者寫下的故事，通常也來自與竊聽者生命經驗逆反的陌生感，特別是那種你會想立即打電話給姐妹淘，用矯揉的口氣驚呼：「天啊，你知道剛剛隔壁的人說了什麼嗎？」那樣的故事。

就如鄰桌女孩，氣質如茭白筍般的清新拔尖，百無聊賴擺弄盤裡的水果，以多汁口氣撒嬌：「一直到今天才知道哈密瓜是圓形的耶，我從來都以為它原本就長成一塊一塊的呢。」我想起手工藝時代，一張椅子的絕美之處往往不在於完成，而在於製造，那種產品與人親密感的靈光消逝，也許就像隔壁桌的現代版豌豆公主。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我見到與她對座的男孩眼裡竟有滿滿的寵愛。

又或者，往新竹的自強號上，出了台北市的列車剛滑過浮州站，一小塊綠地閃過窗外，背著粉色背包的小女孩就捏著嗓子驚喊：「噢，原來這就是傳說中鄉下啊！」我深吸一口氣，抬頭又撞見女孩父親眼裡滿滿的寵愛。

後來才知道，一個現代的竊聽者，最最難過的倒不是比鄰若天涯的疏離感，而是在諸多令人捏緊拳頭的境況裡還能保持耳孔通暢。

與善惡無關，不介入，那是竊聽者最低限度的道德。火車駛入新竹站，窗外浮出波特萊爾大叔的臉，癟癟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