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文義
1
像是一灣水流，瀺瀺如歌向妳。
眠中之妳，醒著是我，人間依然。
紅塵就在數里外的丘陵與平原的接壤處，被一道溪河切開，分野著山林的闃暗與聚落的燈火；家居屋舍堆疊樓層高度，每扇窗透溢出深淺不一的光暈。夜深了，人語稀微、喧譁的倒是折射於外牆窗玻璃隱約可見的電視螢幕中的鬼影幢幢，爭論著、演示著，人間真實和虛幻交熾的不知所措……應該要靜靜睡去了吧？
只有在全然睡眠中，心靈暫且得以純淨。
我卻反其道而行，長夜未眠的尋索純淨，就以文字書寫、書冊閱讀，映照自我的本心。
其實，我是個竊取時間的人，夜之族類。
夜是如此美麗，每一顆星子都是一個難以揣測的祕密，猶若難以破解的奧義之謎。
初誕的嬰兒、臨終的老人，生與死的輪迴運轉，夜裡深邃的星子閃眨一瞬，千萬光年之外是新生還是滅絕？每一顆星子都是靈魂的命名，不必想是何人，只要靜靜地，凝視。
或許呼喚一個名字，印證愛和疼惜，像在悄然寧謐的內心，為妳點燃一盞燈。
水般抒情，石之凜冽；堅執不渝的信約。
妳的深眠中有夢，祈盼是一雙最最自由的羽翼，甜甜的夢，有著芳醇香郁的繁花遍野。
我清醒在妳的夢之外，沙沙的書寫筆觸或窸窣的冊頁閱讀，都是純淨的祝禱妳美好無雙；就像一隻倦飛的鴿子得以歛翼，棲於泉畔，傾聽幽美的水聲，那是妳在眠裡由衷的笑意，輕緩的鼻息以及溫柔的心跳，如夜般地美麗。
幾人如我習於深夜未眠，觀星印心？像一首十四行詩的巧思輕盈，卻具備百人樂團奮力勤練，決意一次最完美展演的堅定意念。
意念不堅定，何以跋涉這火宅般人生？
夏夜山宿，只為淨心，暫別市塵喧囂；那隔開丘陵與平原的溪河上游地帶，瀺瀺水聲夜來更為清晰，柔軟的水流過堅硬的溪石，靜聆彷彿梵唱……時間悄然如水逝，未眠人醒著。
2
祈盼淨心，未眠人卻難以平靜……
只因亂世多端，滅絕、不幸皆在展演；山宿窗外露台臨溪，妻子睡前修茸花草，美麗如瀑的長髮隨著彎下的腰身、點撥的手姿，晚風輕柔吹起，髮色如夜。巧思的為我燃亮一朵燭焰，林間精靈般地與我作伴，溪流在無邊的闃暗中消遁了形影，專注凝看，偶見隱約翻白的稀微意象，究竟是水觸石的小浪花抑或是魚身泛銀、飄墜的油桐花瓣？
一架滿載近三百人的民航客機失蹤在印度洋不知何尋的深海四個月後另一架同型客機在烏克蘭三萬呎高空被飛彈擊落以色列藉著三少年被綁架事件動用強勢軍力大肆屠殺數以萬計的巴勒斯坦人颱風夜重飛失敗的七十二人乘員量的復興航空班機墜毀在澎湖馬公政爭不斷的台灣依然藍綠惡鬥幾無寧日的徒然耗損。
避重就輕的電視新聞時而興亂淫樂你不想看它卻如猙獰巨獸般地占據生活的視聽數千里外的絕滅不幸干底何事噬血般地誇張八卦偷情藝人韻事夫妻吵架貓狗紛爭超跑起跳價一千六百萬元時尚名媛搶購精品雞排比大小珍珠奶茶揚名世界泡湯米其林美食豪宅一層數億金城武茄苳樹倒粉絲同悲主播灑狗血如起乩記者不必跑新聞只要輕鬆取網路……
藉此雲窗眠，
靜夜心獨苦
安得枕下泉，
去做人間雨
──宋‧朱熹
是的，靜夜心獨苦……去做人間雨。誰人不在青春漸逝、中年歲華滄桑已見的些許蒼茫裡試圖尋索生命美麗的實質定位？祈許一個真正公平與靜好的社會，人與人之間的溫潤和真情。不知何以就自然而然的失去連繫？原本得以傾訴彼此心事，交換美和愛的人文精神體驗，學習他自年輕時立誓行進田野與庶民的用心著力，日後果真欣見其人建立獨具風格的文史典範……悄然、無聲的如潮湧退去，彷彿分野出各自的生命情境的聯結，他以「避秦」命題自我的意識認知，毋寧是全然的灰心和決絕。
今如陌路，我卻時而惦念。曾經相與的「靜夜心獨苦」在於憂杞於彼時變遷的台灣，充滿無私理想允諾「去做人間雨」……如此的義無反顧，那般地一廂情願。避秦？變遷後的台灣民性只見暴凌居上，善念默然，避秦自喻雖言消極，卻是回向思索、極有深意的大智慧。
我偶遁山宿，生命本質不也是在「避秦」？亂世本無桃花源，短暫避秦終究還是必須直面向秦。一朵稀微的燭焰伴夜，無邊闃暗裡水聲附和心跳，如果此刻有螢火乍然亮起……
3
未見螢火乍然亮起，卻是驚心的手機呼叫敲破這原本的深幽水夜！陌生的女聲些微羞怯、遲緩的請安、確認聽者身分無誤後，支吾地告之關於一齣剛剪接完成的新電影即將在夏、秋分別在南北都城首映之訊息，屆時邀約務必應允出席云云……
通話完畢，彷彿逃離疫菌般地關掉手機電源；山宿尋靜，心竟不得安寧。
浮現一次異質的場景，我憶索的存在──
他們意外邀約了兩位作家，客串一部攝製中以原住民歌手為主題的音樂電影演出，並未明說串演什麼角色，只通知抵達的時間地點。
出身美國紐約大學戲劇學博士、目前任教東台灣某國立大學語文創作研究所亦是極秀異的小說家，串演音樂賽事的評審角色恰如其分的演出自我就好。另位作家是我，要我在某個冬夜的向晚七點鐘到台北遼寧街夜市報到。
夜市？向晚七點鐘，想見食客滿街、喧譁熱鬧……不諳角色是何，鬧中我自心靜以對。
劇本一張紙頁的串演情節：荒謬世故的唱片公司製作人夜市巧遇前夜音樂劇成功展演後慶功酒宴的原住民歌手一男二女外加日本籍男導演，油腔滑調、荒謬世故的唱片製作人夸言與輕慢，終於和日籍導演肢體衝突……
遼寧夜市當晚因為影片拍攝封掉半條街。只是一個劇本中命定的客串演員，不可有自我靈魂的人模道具（四十年前學校表演課，教授語重深長的一再提示），我氣定神閒，闔眼淨心，凝注的揣摩怎般地荒謬世故、油腔滑調的唱片製作人那輕慢的狡黠心態……六十尺外間距，他們用粉筆畫了一條白線讓我靜待導演的一聲令下，然後像一隻狐狸，侵入場景。
餐酒圓桌正歡歌暢飲的：胡德夫、紀曉君、戴立忍……身邊的喧譁聲彷彿逐漸遠離，我沉定的心是如此寧謐，很好──開始了！
只要給我五分鐘，就可以變成劇本裡那個陰鬱、冷酷而又殘忍的中校營長……一座離島，沒有戰爭的軍隊，相互用多餘的子彈，瞄準同僚頭頂的啤酒罐並且擊發，作為寂寥生命的排遺，卻也是種可怕的死亡遊戲……
──〈瑞穗思考〉一九九三
這是二十年前首次參予電影演出後的一段心情紀實。場景卻是在荒寂無人的花蓮海邊，幽靜、淒美得那般凜洌、決絕。二十年後再置喧鬧的夜市串演，得以靜心安頓，正是闔眼凝注彼時，太平洋的浪潮漾藍的向我湧漫而至。
4
但見明月穿雲，異常皎白的直面相見。
寧願串演反逆角色，乃是對著真情幾稀、虛矯太過的人塵一種文字美學外的反諷吧。
山宿臨溪，晝間時見藍鵲飛過巨大繁茂的樟樹林，溪中翻銀著魚群映照陰晴互換的天光雲影，夜來就還以全然闃暗，什麼都看不見。
孤寂的燭焰一朵，替代夏夜的螢火。
溪聲瀺瀺，山宿水夜如此的美麗。
水般抒情，石之凜洌；堅執不渝的信約。
或許呼喚一個名字，印證愛和疼惜，像在悄靜寧謐的內心，為妳點燃一盞燈。
像是一灣水流，瀺瀺如歌向妳。
眠中之妳，醒著是我，人間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