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邱傑

船泊在維多利亞港裡，遊客們大多都下船了，只少數沒想逛香港的，我們是其中那一小部分中的一小群。

我們斜躺在甲板的躺椅上，看港上大船小船，看港岸華廈連雲，看白雲緩緩飄過我們頭頂。我們這船極大極大，此刻是維多利亞港中之最大一艘，下了錨之後，更安穩有如在陸地上某一座大樓頂樓陽台，非常舒服。

上岸的朋友們在熱鬧喧囂的馬路上，或許另有樂趣吧？

一位水手倚著欄杆，和我們一樣也在看遠方的岸上風光。

久久都不曾變換一下姿勢，應該在沉思些什麼。想的是岸上的花花世界？還是更遠的地方另一個岸上的親人？

水手怎不下船呢？或許水手都被定了一些工作規範，並不是一到了岸便能下船？

像這樣的大大郵輪一出海就是好多天，船上再如何精采，一遇了陸地，大家還是迫不及待排隊下船，踩踩陸地，踩在陸地上的感覺只有在飛行多時、搭船多日之後才會覺得踏實而可貴。而船員卻無法在泊岸後踩上陸地，一定在心中有著深深的遺憾的。

所以當船員並非浪漫之事。

望著這位穿著低階制服的水手，真希望把我能上岸的機會讓給他，但這當然不可能，他必須做的和他所能做的工作，只怕我一樣也不會，除非只是拖拖甲板地板，擦擦餐廳玻璃。對了，洗馬桶我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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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二十四小時便要返回基隆了，船家開始透過各種方式做一些下船的交代。

艙房裡的電視機也設了專門頻道，反覆播映下船前的各種注意事項，鉅細靡遺。主持人聊著聊著，或許也覺得這樣的內容過於枯燥乏味，居然聊了一段水手的故事，頓時我的矇矓睡意清醒了七八成，被她的話題吸引了。

她說，她們這條大大的船上，所有的船員依著出身國度大致分成兩大類，一是出身歐盟國家的，一是出身非歐盟國家的。

歐盟國家的船員被錄用之後簽四個月工作合約，非歐盟國家的合同則簽八個月。咦？為何？我想提問，可惜只是單向傳播無從問起，只好繼續聽下去。

無論合約四個月或八個月，合約期間都不准下船，期滿才可以下船。如果下船地點離這位船員的家太遠，船家還會給一張機票讓你從登陸港口飛回家去。但有時跑遠程或是停泊的港口不適宜，也未必約一滿就可以下船，簽八個月而到十個月才下得了船的並不稀奇。

約滿下船以後就等待再度上船的通知了。如果遲遲未獲通知，就代表船家再不雇用你，也就是你失業啦。

在船上各依其職做各種工作，平均每天工作時間是十四到十六個小時，除非約滿，否則在船上是全年無休的。即使靠岸時你正好到了自己的休息時間也不能下船，理由是因為你的工作別人未必代替得來，因此為求公平，一律不准下船。

主持人繼續娓娓暢談船員種種，接下來談的是待遇和福利，我卻想到了這些天來每天在走廊相遇的房間清潔工，在餐廳相遇的餐飲服務生，在各個不同角落遇到的正在做不同工作的船員，每個人都在相遇時給我好真誠的會心一笑，這樣的笑容，和他們的工作環境待遇等等背景真是無法連上等號，倘若是我，我可能擠也擠不出一絲笑。

那麼，獨自憑欄佇立的那位水手，心中想著些什麼也不必猜測啦，應只是從辛苦的工作中脫個身，靠著欄杆稍稍喘口氣，吹吹新鮮的海風，唯一惦記著的只有再過幾分鐘便得重回崗位，繼續工作去。

當我們興高采烈躺在躺椅上吹海風的同時，這位水手也吹著海風，一樣吹著海風，兩般心境。我享受著的是他的汗水、勞力、服務，以及他的青春歲月……

可是如果我不忍這般享受，不上船，或許他在約滿之日船家就不再通知他續約了，甚至船家就不再航行這個航程了。所以我應享受得很坦然，不是嗎？

下船已月餘，依然難忘的是這位水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