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你還記得第一次聽到童年甩門而去的腳步聲嗎?
那個時刻不能用任何尺規來丈量,也不是教育系統可以規訓。事實上,當它發生的時候,你沒辦法與人分享,如果急急跑回家,仰頭告訴媽媽:「我剛剛變成一個大人了。」她大概只會揉揉你的髮根,用溺愛的口吻敷衍:「是啊,親愛的,乖乖的你就會長大囉!」語氣裡的寵愛剛好使你惱怒。
就是那樣的時刻,送走了童年,迎來更多殘酷,卻還不致於讓你失去信念。那樣的時刻,我記得。
國小四年級以前,我家藏在新店某條窄弄裡,每日早晨由爸媽領我到巷口銀行搭校車,穿越幾座橋,才到得了位在木柵的私立小學。熟門熟路後,我決心從今往後都自己領自己搭校車。好啦,不要擔心,出門前還得安慰爸媽一番,那種瀟灑與帥勁,我以為就叫做長大。
自己搭校車的絕佳好處,在於放學後的悠然時光。從銀行返家的路途,曲折程度恰好讓八歲孩子險些迷路,拐個彎卻又能柳暗花明又一村。特別是途中經過的破舊書局,對小學生來說,簡直就像日劇《Hero》中什麼都賣什麼都不奇怪的酒吧。郭富城貼紙、張學友書籤、尼羅河女兒水彩畫板,每次都能掏空我努力存了一周卻仍然非常淺的口袋。
但是真正將我掏空的,卻是長得既不郭富城也非張學友的普通國中生。
他站在書局門口,彷彿一直在那等著我,劈頭就要走了一周的積蓄,說是沒錢搭公車回家,五十元剛好夠在返家途中加買一個便當。見我猶豫,又連忙遊說,小妹不要擔心,一定會還你。
「明天此時此地,不見不散。」
隔天放學,我蹲在書局門口,直到夜色覆蓋整個城市,才被焦急的爸媽領走,惡狠狠修理了一頓。
「自那一天以後,仿佛我多懂了一些什麼,我新曉得了生活中攙雜有『欠缺』這回事,同時曉得以後還需面對更多『欠缺』的來臨。」多年後,我搬離藏在巷弄中的老房子,在山的另一端讀到王文興的〈欠缺〉,才曉得那個始終無法與人分享的時刻,是我第一次對欠缺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