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滿濟
喜歡風鈴,不需理由,就像十七歲偶然拾獲的一部《六祖壇經》。讀到五祖弘忍為來自嶺南的獦獠,夜半張開袈裟為他說法、印許。「何其自性,本自清淨」、「何其自性,本自具足……」這偈語,打動我年少的心,還有惠能初到時,五祖問他:「所求為何?」他簡答兩句:「不求餘物,唯求作佛。」這兩句,是我學道,全始全終的一輪明月,照亮我混沌時的長路。
十六年的獵人隊,惠能大師天天與血腥為伍,他看的是什麼世界呢?他知因緣成熟時,踏往說法之路,第一個公案「風動,幡動」,至今,這風仍吹向禪者的心湖,這幡仍飄飄然超塵於俗世間。禪的坦然直指,禪的綿密曲折,有時是莽莽荒原,逼人無處棲止;有時卻如滴不盡的糖蜜,讓人不知身在何方。
曾有過一串貝殼風鈴,掛在閣樓的簷角。不論晴雨不論暑寒,再微小的風,耳力極好的鈴鐺都會聽到,小聲如水波,大聲如急雨,我坐擁其中,參究著:風與鈴,它們之間是誰惹了誰?有風,鈴才搖動;但若無鈴,風再狂吹,也空忙一場。也許風吹鈴響,是千古之必然,多事是人心,徒增無聊的探尋。
住山的僧人,三月不賞櫻,六月不看蓮,因為,春一到,漫野的粉紅緋纓撲面而來;夏蛙一鳴,盈盈的水塘,處處有蓮的芳蹤。掛在片瓦的風鈴已隨遠去的歲月,化為淡淡的印記,四季的風依舊吹著,年少的悅耳的鈴,變身為晨昏警醒我的「暮鼓晨鐘」,讓我保有學道的「初心」。
學禪的行者,直接在心上作功夫,不貪求蒲團的枯寂,不妄逐聖境的舒適,而是老實耕種心田,修戒定慧,滅貪瞋痴。枯木禪無半分暖氣,狂禪臨近精神疾病,邪禪恐墮失人身,也許談禪論道,不如拋卻空說妙義,去聆聽風與鈴,迴盪在空中的千言與萬語。
今年的夏,聽說,東部熱到四十二度,高溫常令人不得不在夜半醒來,拭乾脖頸的汗漬,始換得片刻清爽。夏天,讓我懷想起東坡的「夜遊」(註)。那晚,多事的月色侵戶,撥惹欲眠詩人的心弦,望著醉人的月夜,他睡意全消,快意至承天寺,尋訪張懷民。我無東坡的雅興,只能熱時任它熱,從立夏到小暑,爾後度過處暑。也許,此時,窗口應懸上風鈴,能搖來水波旋舞的涼意。
炎炎夏日,無風的夜,汗水與經卷伴隨著我,電風扇努力為我散熱。心靜靜的,棲止於華嚴世界,瞳眼眠於一瓣蓮葉之上。湛藍的海,金色的蓮,華嚴經句如拍岸的海潮……「善男子,我等證得菩薩解脫,名為幻住。一切眾生皆幻住,業煩惱所起故。以斯淨智,觀諸世間皆幻住。」熱氣中,讀著有德童女為善財解說她修持的解脫妙法。
眾生依幻住於生死業障,菩薩以幻為禪境解脫,就像有人拿明鏡鑑照,拂去頭面的汙垢,有人卻以鏡掩遮,何日塵盡光生?
華嚴句句猶如吹向心湖上的風鈴,原來年少的風鈴,早幻化為靈山的月,林間的鳥,還有我所經歷過的幻化時光。
註:見蘇東坡《記承天寺夜遊》。這是蘇軾寫於宋神宗元豐六年(一○八三年),當時,他正因「烏台詩案」被貶謫到黃州(今湖北)任職。這篇「夜月訪友」輕淡的「日記隨筆」,短短的八十五個字,卻洋溢著蘇式獨特灑脫的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