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88快速公路切入南二高南下路段時，打開車窗，熱氣旋即竄入車內，冷氣突然不冷，天氣猶如一道無形的縣市交界。

下交流道後，接續的是筆直的省道台1線，屏東段又稱為屏鵝公路，是前往恆春半島的主幹道。道路兩旁都種了行道樹，有春夏季開得花枝招展的豔紫荊和阿勃勒，秋季擄人目光的美人樹，也有橘紅的木棉花，輪番更迭四季節氣。然而，有些花樹身材纖細或抓地力較差，遇到颱風便容易攔腰折斷、甚至倒塌，最終化成塵泥，在成排路樹之間形成缺口，像沒個準則的無常人生。

有位以前公司的同事離開職場後，選擇在故鄉水底寮種植蓮霧及芒果，口碑極好。他每年皆會在盛產期要我去拿水果，順便敘舊。今年農曆春節前夕，突然接獲他猝逝的消息，明明幾天前才通了電話，爽朗笑聲彷彿還在耳畔縈繞，怎麼幾天後便如輕風般遠離了。冬日早上，陽光慢吞吞爬上大武山脊，麻雀及白頭翁在花樹上啁啾，跳躍嬉戲，路旁家家戶戶忙著清掃屋子貼春聯，準備迎接新的一年。然而我的心情與路上景致是格格不入的，因為我要去送老同事最後一程，即使花再美、年味再濃，也統統與我無涉了。

儘管路樹間的缺口會有填補起來的一天，然而心裡的缺口卻像是數量少了幾片的拼圖般，再也不會完整了。

停紅燈時，一台滿載豬隻的卡車剛好停在我車子旁邊，陣陣燒灼的南風吹來，夾雜著豬隻身上的體味及排泄物的味道。記得小時候家裡也養豬。彼時一大早，阿嬤一定要剁豬菜搭配飼料給小豬們吃個粗飽，長得快又胖是唯一目標，但不能生病，一旦生病就鐵定要虧本了。我天天都會經過豬舍，有時和一兩隻豬特別投緣，我會和牠們玩，藏飼料讓牠們四處找，學豬叫聲。

但每隔一段時間，豬隻長大後，阿公與阿嬤就會將牠們賣掉賺錢；倘若放學回家看到豬舍空蕩蕩的，也沒有爭先恐後爭食的聲音，我就知道豬被賣掉了。從大人的言談中，隱約明了牠們後續的命運，心頭酸酸的，像庭前那株桑椹果的滋味一樣。

二十來隻的豬仔因車身搖晃而相互踩踏，不時發出恐慌的驚叫聲。綠燈亮了，卡車入檔起步。幾分鐘後一個轉彎，離開省道駛向蜿蜒狹隘的鄉徑，豬隻們或許也即將離開原先安逸的生活軌道，走向牠們無法也無力決定的方向了。

車行到比高速公路還寬敞的戰備跑道時，視野忽然遼闊而清晰，路旁盡是一望無際的水田、檳榔樹及鳳梨園，園裡還有農夫及農婦戴著大大斗笠揮汗勞動著。妻的大伯父也在這路段旁種檳榔樹。有次偕妻回娘家時，他老人家正好載回滿滿一車的菁仔。大伯父年紀七十多了，仍然習慣天天勞動，似乎得晒晒太陽流流汗才覺得生活是踏實的。我問檳榔好價否？他苦笑著說梅山菁仔大量產出，此時的價格已一落千丈了。語氣中有失望，卻不絕望，因為他一生中什麼大風大浪沒遇過，區區物價起落算得了什麼呢？

在車子川流不息，熙來攘往的省道旁，大伯父日復一日，安靜的幹活，平淡度日，那或許已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信仰了。

戰備跑道在之前曾舉行過軍事演習，演練各型戰機臨時起降。當時破例開放參觀，人潮洶湧，萬頭鑽動。微暗的清晨雖下著時大時小的雨勢，但戰機與直升機在眼前轟隆起降仍深具震撼力。可惜最後因天候狀況不佳，視線能見度過低而不得不取消大部分的操演。一旁皺紋攀爬滿臉的老歐吉桑笑說被日本人統治的時代，若遭逢美軍空襲時，大家跑得比飛還要快，躲避在防空洞裡的驚恐害怕，至今想到時仍然餘悸猶存，哪能想像經過幾十年後，還專程跑去看戰機從頭頂上呼嘯而過呢。

到了楓港，鹹鹹的海風灌進車內，漲潮日的海浪拚命撞擊消波塊，綿長的海岸線伴著公路前行，熱帶風味漸濃。而省道旁販賣烤香腸、小卷仔及玉米的攤販舉目皆是。黃昏時分，很多路過的遊客就地在休息站內滑手機拍照打卡，大啖當地美食喝冷飲，彷彿眼前的偌大道路、藍天碧海，與落日，就是他們家裡的一部分空間了，完全不設防地一派悠閒。

而動物顯然也很悠閒。墾丁公園內有牧場，草原茂盛，三不五時會有迷路的動物跑到馬路上來。像綿羊、鹿啊狗的體積比較龐大，大部分車輛多半會禮讓牠們先行，然而更細小的生物呢？譬如陸蟹。

轉進台26線公路時天色已暗，路上陸續有懷孕的陸蟹媽媽經過，目的是回到海岸邊產卵。聽說當地在夏天都會舉辦「護送螃蟹過馬路」的活動，我未能躬逢其盛，但我仍可以為零零星星橫越馬路的陸蟹媽媽加油打氣，連月光也幫牠們照亮前面的路。

路過省道，放慢步調，因此得以看到許多小角落搬演著生活細節，看著看著便有了截然不同的體會。回程時忽然刮起風，下了大雨，視線一片模糊，行路困難。回到家時已近午夜，剛停好車，腦中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可能正處於風雨交加中的行道樹，暗夜冒險過馬路的陸蟹，甚至已不知去向的豬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