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智如

那年冬天搬到離學校七八分鐘車程的學生公寓，位於三樓的分租套房，有一個藍色門牌，一套乾淨衛浴，一台東元鮮綠小冰箱，一個可看見台十一線的燈與海岸山脈的陽台。偶爾有八哥站在陽台上，黑得發亮的羽毛，鮮橘色的尖嘴，聲音難聽的叫喊著。

房間是長型的，我幻想這是一個魚缸，打開房門便潛入一個房裡的空間與時間，隔離與地面的時差。進入水族模式，卸下硬殼鬆開緊繃的背脊。脫下衣著整齊的人類外衣後，是一個飄盪的身體。不用鰓呼吸，需要吃喝睡。在這個水族箱似的房間裡，我善於等待。等上課，等飢餓，等消化，等電話，等電影結束，等人。

最常做的一個夢是有人走過狹長的走道，恍惚聽見門鎖在響，一串金屬碰撞的細碎聲比腳步更快地先爬進耳朵。門開了，人的氣味人的聲音人的情緒，一切像氧氣無色無味的滲入小小的魚缸裡。我偽裝睡著，心臟像幫浦那樣碰碰跳個不停。

等待以外的時間，飢餓驅使我離開房間尋覓吃食，從套房到校門後街約七八分鐘，田徑小路直騎，拐彎，遇產業道路，拐彎，再拐彎，路旁成排的芭蕉林與樹影搖曳，與陽光交織成影的隧道，然後拐彎，迎面而來一條看見奇萊山的道路，最後一個拐彎，抵達學校後街。

無論晴雨，每日的午晚餐我都得走過這麼一段，有時看見路中央被輾斃的生物，只得一邊尖叫一邊騎過。這五趟拐彎的往返累積了油表上可觀的里程。我像囤貨的螞蟻，一點一滴載著純粹的欲望，每天每天的吃光它們為目標。當然也有發懶的時候，套房附近一片荒涼，所幸還有一間便利超商屹立不搖的挺在分隔島上。還有一間無限期休假的早餐店，與有些油膩的便當店，除此之外別無他選。也是有過自己煮食的幾餐，一個人住只須丟麵條、燙青菜等簡單料理，或許有過三菜一湯，然而那樣的豐盛只存在於一段穩定的關係裡，一個人的時候，還是愈簡單愈好。

莒哈絲說房屋是女人想方設法將男人與孩子維繫在一起的地方，也許可以從樓下那對同居情侶看出端倪。你可曾為了誰開始選購對杯，參考床包組合乃至一組沙發，儘管只是短期租賃的棲身之所，愛情彷彿可以疊床架屋出一個永遠的家，互相制約與承諾的樂趣，模擬父親母親的原型，甚至一起養寵物視牠如兒女。也像普通人那樣吵架哭泣摔東西，每每下樓裝水，我總會入迷的聽那薄薄的門板後的聲音，像一種惡意的樂趣。

那對情侶後來搬走了。

向管理員還鑰匙的前一日，我如同初來此地那般趴在陽台看月昇日落，台十一線上的路燈亮了又滅，海岸山脈雲霧聚了又散。那些時光將成為水族的歷史。記憶分解沉澱，死生循環形成養分。就算只有一點點，也能養活蜉蝣。這最原始的有翅昆蟲，微小，短命，生殖力旺盛，型態古老，朝生暮死。

天光在牆面移動刻度，光線充盈房間，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