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克全

「傳到我這裡已經是第三代了。」他說：「交往兩年的女朋友決定跟我分手的那天晚上，我整整哭了一個鐘頭。我父親沒說半句話，只嘆了口氣。第二天，他要我打一支鐮刀，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我常跟別人說，打鐵是一種傳統的藝術，應該活在生活裡，而不是歷史課本裡，課本裡是死的故事。」他摸著左手腕，那裡有一道深深的傷痕：「你們家鄉現在還有人打鐵嗎？」我沒有回答他，我的思緒一下子飛得很遠很遠。

四十年前，他們來到島鄉我們村子裡，四十年後，我在異鄉的某地倏然想起他們，這其間，想必有著某種什麼因果之外的因果。

有幾年，高瘦、尖嘴、一對黑橄欖核仁般的打鐵父子，經常到村子裡來。

通常，風和日麗的日子，他們選擇村子中段、火成厝後防空洞旁那棵苦楝樹下，傘狀的樹身多少可以減免日晒之苦，並可以招來些許風意(風大也不行，炭火火星會飛逸)。承受敲擊的兩塊鐵砧先搬下來，一塊是一頭方一頭尖，一塊整個都是四方體，兩塊鐵砧分別固定在一截鋸平、高度到人肚臍的大樹頭上面，分開來矗立在場子中央；接著是風爐(風箱)、木炭、兩三支大小形狀不一的鐵鎚，以及其他砂輪機、裁切機等拉雜的幹活器具。

在這整個搬運布置過程，父子兩人都默默無言，只有偶爾必要的時候，低聲交換一下問答。兒子提著大木桶，被差遣到附近水井打水備用。終於，一切都安頓好了，父親先拉起風箱生火苗，等炭火有漸漸升起的趨勢，兒子接手繼續拉，火勢完全鼓動起來，一兩個預備做犁頭、鐵耙等胚體插進燒得通紅的炭火裡，接下來，精采的打鐵過程於焉正式展開序幕。

做父親的中年人，把炙熱的粗胚用一把鉗子挾住，從炭火裡抽出，剛抽出，還保留著鮮豔的熾紅，父親先試探、輕捶幾下，之後，父子兩支大小鐵鎚急急輪番起落著。先前那幾下，碎末子火花四散飛濺，再繼續捶打，連旁觀的我們一群人都可以看出，鐵片慢慢延展開。有時兒子停下來，兩手仍然握著鐵鎚，等他父親用另一支較小的鐵鎚整修鋤頭的造型，這大概是打造過程中最困難的一部分，兒子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地盯住。

偶爾，父親交代幾句什麼，兒子並不答話，似乎連頭也沒點一下，可是，顯然他很留神在聽。換成是我，我同樣也不敢不留神啊！幾次，父親突然出聲責罵。兒子有什麼差錯，只有他們父子兩人互領默契，旁觀者全然沒瞧出一點端倪，也許鐵鎚的落點不對，也許是捶打的輕重不合度，總之，兒子的配合動作不合做父親的意，後者隨即變了臉。有一回，也不知道兒子犯了什麼差錯，他不由分說，朝著兒子的臉劈頭就打，兒子趕緊閃開，可也不敢真的退太遠去，怕惹父親更大的氣。

當時的我，碰到這種火爆場面，心裡暗想這個做父親的，怎麼這樣兇狠這樣野蠻？一點小事，出口就罵，伸手就打？充滿少年正義感的我，很為這個小小暴力場景感到駭異，為父子兩人那分對暴力行事應對的熟絡習性與態度，更感到震驚不解。我無法諒解並不是每個人都安然於自己濁苦、繁重，為世俗所輕的工作及生活，也不明白在一次失手偏差的落鎚下，是否整個鍛造過程便需要重來，或者要浪費更多炭火、時間及氣力？不，這些表象之後的問題，顯然超出一個少不更事、尚未經歷生活焠鍊的少年所能體認。當時，少年著迷的是眼前打鐵的表象，且再以打一柄鋤頭為例子吧！燒得熾紅的鐵塊──想是對岸大陸打過來的砲彈彈片，一擺在鐵砧上，父子兩人大小不一的鐵鎚，韻律有致地起落著，剛開始動作飛快，那兩支鐵鎚急驚風似地上下穿織，因為趁著鐵塊柔軟的溫度還沒有退去的時候鍛鍊出模樣，你的眼光要是只投注在那塊鐵塊本身，看著它震顫、跳動、晃擺，再展開、變形，或者會跟我一樣，有著隱隱莫名的激動；而那兩三支鐵鎚輪替上下，其輕盈曼妙的時候，簡直可以比喻為一隻蝴蝶翩躚縱舞。

動作緩慢下來，你不得不留意到拿著鎚子的手、臂膀，以及喘息著，像拉犁時的牛，噴出鼻息熱氣的兩人，整個感官視覺分享了某種沉重、勞苦的美感。假如只局部看他們操作、淌汗的臉孔，這分美感便愈發強烈，他們臉上所煥發出來的不僅止於油汗的光彩，那份專注而不屑旁顧的神情，似乎從事的是一件功參造化，再神聖不過的工作了。（是的，誰又能否認這一點呢？）不知道作什麼用途的一塊長條鐵片，中間再吃進一塊窄鋼，鋼硬鐵軟，日後我才知道那叫縫鋼入鐵，經由不斷的捶打，去除氧化物雜質，由通紅轉為青白時，鉗子挾住，插進擺在一旁水桶裡焠火，「嗤」地一聲，嘆出一大口氣般冒出縷縷青煙。這插進水中的時間長短久暫，也是一門憑仗經驗的學問，隨質材、器具的用途而有所差別；然後再取出，重新擺進炭火。在父親做這幾個動作時，兒子雖不敢懈怠地站在一旁觀摩著，但大致上，他可以暫時歇喘片刻，拿鎚的雙手像兩條疲倦、吊起的魚，靜靜垂落。（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