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來美

往年除夕拜「阿公婆」（祭拜祖先），都是爸爸擲筊請神，祖父派下子孫祭拜踴躍，喜氣洋洋，充滿年味；去年八月父親往生後，父親與叔伯全已凋零，令人不勝唏噓。今年除夕拜「阿公婆」，已沒有往年熱鬧，堂兄弟亦要我繼承父親衣缽，擲筊請神，結果擲了五、六次才聖筊，內心真是五味雜陳。

父親一生尊賢敬神、崇祀祖先，也深懂祭祀禮儀，認為有禮必有樂，不僅過年敬神，要播放客家八音「鬧新年」；碰到神生（神明生日），父親也到鄉內信仰中心五穀宮拉胡琴，幫誦經生伴奏，直到他年老重聽，弦聲跟不上誦經聲，始知難而退。

今年除夕年夜飯，少了父親，加上兩位姪女嫁人，冷清了不少。往年父親吃完年夜飯，定到五穀宮拉胡琴，並幫全家人提祝壽費，包括女婿與外孫子女在內，但今年沒有了父親，年味也變得冷清了。父親一生勞苦，靠輛拼裝鐵牛車載貨，拉拔八名子女長大；年輕時常日載萬斤稻穀，因長期負重扛穀包得了骨刺，皮膚也潰爛，晚年身體日衰，還得忍受癢痛交加的折磨，活得非常辛苦。

父親從小信神甚篤，常參加迎神賽會，深懂鑼鼓節奏；學過子弟班，曾粉墨登場；更拉得一手好弦，自搬到公館街上住後，五穀宮只要碰到「神生」，定到宮內拉胡琴，幫誦經團伴奏，給神明祝壽。每年除夕夜圍爐後，父親也到宮內拉胡琴歡慶新年，三十四年來未曾間斷。

直到四年前，吃過年夜飯，父親卻未去五穀宮，反落寞地說：「阿爸老了重聽，弦聲已跟不上節奏。」從此，父親自動退出誦經團，不僅難以聽到他悠揚悅耳的弦聲；因痛癢難耐，也跑遍中北部醫院，並多次住院，進出手術房。

「機車發動威力強，千里路程走安全；到處貨客都來招，以求財源顧家堂。

」這首父親自創的打油詩是他年輕的心境；每天辛苦下工後，在庭院拉幾首小曲自娛，也是他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

父親愛看野台戲，苗栗縣境各宮廟哪裡有廟會他都知道，他常點戲碼，未重聽前，曾帶著胡琴上戲台義務伴奏，致母親常說：「你爸是跟戲班的。」爸爸鑼鼓打得好，年逾八旬還有年輕人上門請益，父親也傾囊相授。

因工作關係，我曾調台北十年，但幾乎每個星期仍會回家探望父母，飯後聽父親談古論今，談宗親故事，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他老人家講的故事我幾乎都會背了，母親也常吐他的槽：「老講些老掉牙的東西！」但如今憶及，卻是父子交談最快樂的時光。

父親重視慎終追遠，來台祖祖塋，是他發起重建為家塚，內放了上百位祖先的骨骸；他也曾奔走重建宗祠，惜因年邁，加上宗親意見多，功敗垂成，令他引以為憾！父親重聽後，雖給他裝了助聽器，但他難以適應助聽器的吵雜聲，捨棄不戴。他也曾因電視聲響開得太大，夜晚痛癢難耐呻吟，遭到少數鄰居的抗議；他老人家也都默默承受，甚至跟鄰居說抱歉，令人感到不捨。

這幾年父親雖未再去宮廟和弦，但偶爾技癢仍會拉上幾曲；如今父親的胡琴仍高掛在客廳，卻再也無法聽到那熟悉又悅耳的弦聲。

這幾年照顧父親最辛苦的是母親，而父親對母親也充滿著依賴，尤其是近兩年幾已到形影不離的地步。為減輕母親的辛勞，曾設法幫父親申請到印尼籍看護，一生刻苦節儉的父親，得知後暴跳如雷，為順從父親，只好停掉。

老人家最怕跌倒，父親有多次因鈉離子偏低暈眩跌倒紀錄，致家人也特別注意，但百密仍有一疏，去年七月下旬清晨，不幸在家門口摔倒，傷及頭部，血流如注，雖緊急送醫，開頭顱取出淤血，但是受病痛折磨得已相當虛弱的父親，哪還經得起這一摔，十天後竟撒手人寰，給家人留下一生的遺憾！「阿月ㄟ！阿月ㄟ！」這是爸爸昏迷前最後對母親的呼喊，與父親結婚六十三年的母親，再也聽不到父親的呼喊，更是悵然若失，心痛不已。

父親的弦聲，戛然而止，令子孫感到不捨；而沒有父親的新年，也變得冷清了，盼在天國的父親，過得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