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乎乎的木頭是她的階梯，爬上去就離天空更近一些，她喜歡躺在原木的縫隙裡瞧著天上的雲，看它們變化多端。



六歲以前，他們一家都住在違章建築裡。

一間破落的房，進了門就是餐桌和床，床右後方有個小門洞，彎進去是簡陋的浪板遮雨棚，地上一具簡易的小爐灶，牆上釘子上掛著幾隻凹凸不平的鍋子，就是附近幾戶人家共同的廚房和洗浴的地方了。

什麼？沒有廁所？當然有。再往外走，經過爬著絲瓜藤的破籬笆，四片木板上蓋著幾根木條壓著一塊塑膠布，底下挖個長坑架上兩塊磚，這就是公共茅廁了。既是違章，當然也沒什麼美觀或衛生講究，夠用、能用，也就是日常生活。

還在稚齡的孩子，哪有什麼生活的艱難，更無所謂寂寞，對於住處附近那堆放澆灑瀝青原木曝晒的廣場倒是喜愛的很，無視於摔了幾條人命後立起的「禁止攀爬」木牌（事實上也看不懂），在大人忙著討生活無暇看顧的眼皮子下覷空就往那兒跑。對她來說，胖乎乎的木頭是她的階梯，爬上去就離天空更近一些，她喜歡躺在原木的縫隙裡瞧著天上的雲，看它們變化多端的模樣在藍天裡戲耍著，像是無聲又熱鬧的陪伴。時間就在雲朵變幻中流過。

有一天，睡著迷迷糊糊的她被喚醒，外頭一片墨黑。大人們忙著用破舊的棉被把家當捲起來就往小卡車上丟……最後被丟上車的，是還裹在小被子裡、睡眼迷矇的她。

車子開動了，充滿碎石子的馬路讓裝不滿半車的零碎家當搖來晃去：歪斜的桌子、兩張還算完整的椅子、燻得發黑的鍋子和幾個睡得東倒西歪的小孩子……就這樣他們遠離了她出生的地方，再也不曾回頭。

也許是夜晚的涼意，也許是車子沿路發出的噹噹聲，她忽然就清醒了起來。身邊的哥哥姐姐們一逕地沉睡著，她抱著小被子盯著黑夜中不斷後退的街道，看累了就抬頭看著天空，然後驚奇地張大了眼睛：原來在夜裡白雲也不睡覺、還在暗藍的天上跑來跑去……

天空的黑色漸漸變成深灰，她好奇地看著漸漸亮起來的城市。這兒跟她出生的地方很不同，經過的一塊塊等待興建的空地上堆著木頭或磚塊、路過的房子高高低低，道路兩旁也沒有大水溝和菜園子，倒是電線桿多了起來，間或有一兩盞暈黃的路燈，一排排地好整齊站在路邊，像是指引著行進的方向似的，一路蔓延到遠方的另一頭世界。

不多久，天色就亮了起來。隨著天光的出現，城市也漸漸甦醒，在他們的卡車旁開始有其他汽車摩托車三三兩兩地錯車而過。當車子停下來時，旁邊的車子更多了，尤其是載著菜蔬的卡車摩托車，倒車卸貨的呼喝聲不絕於耳，伴雜著遠方傳來的吆喝叫賣聲。大人們下車把還在睡夢中的孩子喚醒，並沒有留意到角落中她清醒的臉龐上充滿著新鮮感和好奇。一一把小孩子拎下卡車後，爸爸媽媽隨即開始搬下他們一家的家當，在搬卸動作中陽光灑了下來，伴著清早上市場採買的人聲鼎沸……

這是他們的新家，一幢坐落在城市中傳統市場旁的一間二層樓的老房子。一個和舊日截然不同的新世界。

之後她有許多搬家的經驗，而那一個夜晚，那在黑夜中漸漸清醒的城市模樣，銘刻成她生命裡最初也最深刻的一幅圖像，像是預言般也像是個承諾──只要出發，就有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