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芳，1965年畢業於山東大學中文系。現任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古代文學學科學術帶頭人，兼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紅學會常務理事、復旦大學古代文學研究基地學術委員、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山東省人大常委。她不僅對《聊齋》研究很透徹，對《紅樓夢》、《三國演義》等明清小說也很有研究，而且一直從事散文、小說等文學創作，可謂研究、創作的「多面手」。

地點：揚州鑑真圖書館
主講：馬瑞芳
日期：2008.02.16

三百二十七年前，康熙十年，蒲松齡怎麼樣來到揚州呢，有詩為證，就是〈元宵後與樹百赴揚州〉這首詩裡面寫的，他們喝了三白酒飲著芥山茶，兩個人坐在一葉扁舟裡面，分賦梅花。

蒲松齡故居內的擺置很簡單，這位仕途不得志的老書生，就是在這間房子內寫出著名的聊齋。(吳學銘/圖)





聊齋 揚州妙因緣

我非常希望能夠穿過時光隧道，來看看當初蒲松齡是怎麼樣在揚州活動的，因為確確實實沒有揚州，就沒有《聊齋志異》的很多好作品，甚至沒有《聊齋志異》一些支柱型的作品，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蒲松齡作了五十年的窮秀才，到七十二歲作了一個歲貢生，就是他可以作官了，但是他沒有作成，因為需要排隊，沒排到他就去世了。但是他是中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最著名的長篇作者是曹雪芹，最著名的短篇作者就是蒲松齡。

一個窮秀才終身鄉居，住在山東農村，為什麼能寫出那麼多好的作品？當然他苦讀詩書有關。他不能像唐代的詩人李白那樣行萬里路，他可以讀萬卷書，但是沒有條件走萬里路，唯一的一次遠遊就是到了揚州。康熙九年，三十歲的蒲松齡接受朋友孫蕙的邀請，到寶應作幕賓。蒲松齡一輩子只有這一年的工夫在官場待過，給作縣令的朋友寫布告，寫來往的書信，在山東的青島博物館，保留當年蒲松齡作文字祕書時的手稿，叫鶴軒筆札。

蒲松齡經過這一年，他發現了官場的黑暗，發現人民是怎麼樣啼飢號寒，而達官貴族是怎樣的奢侈，所以蒲松齡能夠在《聊齋志異》當中，寫出那麼多關於官場黑暗的文章，而且揭露得入木三分，所以我們說他是從揚州走出去的。

蒲松齡為什麼能夠寫那麼多的愛情小說，我說這就像雨果說的「想像是偉大的潛水者」，完全是想像。蒲松齡住在他的書齋裡面，半夜就在那想像鬼也來了、狐也來了，都是美麗的少女來和他談情說愛。

後來我進一步研究發現，蒲松齡當年到揚州的時候，納了一個妾叫顧青霞，這個顧青霞跟蒲松齡的關係非常的微妙，蒲松齡寫了很多言頌顧青霞的詩，說顧青霞吟起唐詩來，好像三月的黃鶯在柳樹上啼鳴；蒲松齡有一首長詩，寫到〈為友人寫夢八十韻〉，他就把顧青霞的形象，幻化為一個仙女來談戀愛。

蒲松齡在中國古代小說史上，他是第一個寫精神戀愛的。咱們中國古代的小說也好戲曲也好、寫男女愛情，很容易寫成一見鍾情，比如說《西廂記》；但在《聊齋志異》當中居然有精神戀愛。舉個例子，《聊齋志異》有個故事就叫〈宦娘〉，寫一個喜歡彈琴的溫如春愛上死了一百年的女鬼宦娘；宦娘很感動，就促成他和所愛的人的婚姻，所以「調他人之琴瑟，代薄命之裳衣」，促成了溫如春和葛良工的愛情，宦娘說他們兩個人冀望於來生。前世、今生、來世，三世是佛教的概念，她要冀望於來世。我就在琢磨了，蒲松齡像寫的這種精神戀愛，在很大程度上就跟他所暗暗喜歡的顧青霞是有關，也就是和他揚州的生活有關的。這樣的故事在《聊齋志異》當中，占了非常多的比率。

善惡 涵宗教觀點

我的一個博士生畢業論文寫的是「蒲松齡的宗教觀點」，我當時請了北京一個很有名的專家來答辯，這個專家居然在會上說《聊齋志異》裡面沒有宗教觀點，當時，還沒等那個學生去答辯，我就先跟他辯論起來了，我說，如果蒲松齡《聊齋志異》裡面沒有宗教觀點，《聊齋志異》就不復存在了。為什麼這樣說呢？蒲松齡字留仙，號柳泉居士，他是位居士，蒲松齡寫的《聊齋志異》裡面充滿了中華民族非常認可的善惡觀念，而他筆下的那個善惡觀念經常是藉助佛教的觀念來表達的。

比如說《聊齋志異》的第一篇〈考城隍〉，寫一個人宋燾夢到去考試，在他的答卷當中出現了幾句很引人注目的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 雖惡不罰」，很容易理解，帶著作秀的心情去作善事，作了善事也不得賞；無意之間作了惡事，上天也不會懲罰你。蒲松齡的第一篇〈考城隍〉，就提出了這麼一個善惡的觀念，這個觀念是始終貫徹在《聊齋志異》這本書當中。

《聊齋志異》當中寫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用了很多很多山東地區非常非常小的事情，比如說一個事情叫作〈孝子〉，就是寫山東淄川這個地方發大水了，整個的村莊被淹了。有一個農民和他的妻子扶著他的母親到了高地上，讓母親逃出了水災。他當時兩個選擇，或者是扶母親？或者是兩個孩子？他們兩個人把母親扶到高地上，孩子沒管，等著水災過後他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裡面，發現村裡面所有的房子全部倒塌，就是他們家的房子好好的在那兒，兩個孩子在裡面一邊玩一邊笑，這是上天回報了孝子。

蒲松齡特別崇拜觀世音，因為觀世音是救苦救難菩薩，他總是可以在你最苦、最急難的時候出手相助。我經常跟大家提到，《聊齋志異》裡面的觀世音和其他小說裡面，如《西遊記》裡面的觀世音是完全不一樣，他是個什麼形象呢？他是個平民觀音。

蒲松齡能夠在《聊齋志異》當中寫出那麼多、那麼廣泛的內容，就是因為他對中華文化的研究，包括很多的方面、典籍，佛教文化、道教文化他都有研究，所以在很多小說裡面我們就看到這種痕跡。現在的人為什麼這麼喜歡蒲松齡，為什麼要繼續研究蒲松齡呢？因為，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當中體現了很多的哲理，很不得了，我們知道蒲松齡他寫《聊齋志異》是模仿《史記》的。《史記》是司馬遷的作品，他總是要在一些篇章的後面，太史公曰，蒲松齡在寫完《聊齋志異》之後，經常在最後來一句異史氏曰。你是太史公，你是寫歷史的，我是寫異史的，是寫小說的，我也要發表一番意見。

《聊齋》與自然密合

我說《聊齋志異》是中國古代、現代，最好的綠色環保小說，《聊齋志異》把人和自然的關係寫得太融洽了，特別能夠體現眾生平等這個觀點。有一次我在國際美學討論會上作了報告，我說《聊齋志異》是中國古代、現代，最好的綠色環保小說，把人和自然的關係寫得太融洽了。我們可以看幾個非常不可思議的例子，比如說有個故事叫〈趙城虎〉，蒲松齡把獸中王寫得如此的有人情味。

蒲松齡最後發表這樣的感慨，他說人所異於禽獸者幾希，人和大自然的很多的生物是很難區別開來的，所以蒲松齡非常喜歡用大自然，自然生物上的生物特點，用詩意化的筆墨來作一些非常漂亮的小說。

我們平時罵人說這個人長得獐頭鼠目的，就是很不怎麼樣。但《聊齋志異》當中出現了兩個故事，一個叫〈花姑子〉，一個叫〈阿纖〉。〈花姑子〉是寫有一個叫安生的人他喜歡放生，這個人是十七世紀的綠色和平組織發起人，他曾經抓住一個香獐，買了、放生了，後來在他走夜路要進入蛇口的時候，一個老頭把他救走了，這個老頭就是老香獐化的。

〈花姑子〉是寫一個以恩報恩的故事，寫一個人和香獐相戀的故事，而〈阿纖〉居然是寫著一個人和小老鼠相戀。這些文章都非常奧妙，可以說是大自然有什麼樣的生物，《聊齋志異》就幻化出什麼樣的生靈，這些生靈身上有本身的特點，但是也有太多太多的文學的、詩情詩意化的內容。比如蒲松齡筆下的白鰭豚，虛化了一個詩人愛情的故事。白鰭豚幻化成的美麗少女，她既有女詩人的特點，又有水族的特點。更不可思議的是一個最優美的《聊齋》愛情故事〈西湖主〉，也是這麼寫一個書生，因為救助了一個大自然的生靈，最後過起了神仙一樣的日子。

狐精 最與人為善

像蒲松齡這樣的作家，想像力實在是太豐富，大自然有什麼生物，就有什麼樣的小說，大自然的生物是什麼樣的特點，小說裡面的人物可能就有和它近似的特點。在蒲松齡的筆下，那真是琳瑯滿目數不盡的精靈，每一個精靈都有他自己的魅力，每一個精靈都使得我們這些讀者，產生無盡的想像，當然大家覺得，《聊齋志異》裡面寫得最多的，最引起大家注意的精靈是什麼呢，狐狸精。

在蒲松齡故鄉的蒲松齡紀念館柳泉藝術館旁邊，雕了一組狐狸像，在蒲松齡的故鄉有一個俗話，就是他們是精靈，誰如果摸了他的鼻子，誰就走運了，所以凡是到那個地方的人，都要摸一下狐狸的鼻子。柳泉藝術館前面的狐狸的雕像是青石板雕成的，整體全是青石板的樣子，而它的鼻子已經變成純黑的，有多少人摸過？

在蒲松齡之前，中國古代文言小說說到，宋代的《太平廣記》裡面寫狐狸精的作品八十二篇，無巧不成書，《聊齋志異》裡面設計狐狸精的八十二篇，而蒲松齡他澈底的顛覆了狐狸精的傳統，中國古代的六朝小說當中，狐狸精是狐媚男人的，狐狸精通過蠱惑別人自己煉丹的，所以駱賓王寫討武則天的檄，他說狐媚偏能惑主；但是到了蒲松齡的筆下只有那些最純潔的，最善良的、最與人為善的那些姑娘，她才是以狐狸精的形象出現。我們看《聊齋志異》狐狸精嬌娜，十三、四歲，細柳生姿，嬌波流慧，她來治病救人的，孔生胸前長了一個碗大的巨癰，一看到女華陀來了立即就不疼了；女華陀給他開刀排膿，孔生就想，開刀的時間愈長愈好。所以我說《紅樓夢》很多地方是學《聊齋》的，譬如說賈寶玉挨打喊姊姊妹妺就不疼了，大家都說天才的創造，我說非也，這是曹雪芹學蒲松齡。

恆娘 別具箇中味

我仔細推敲〈恆娘〉，發現這篇文章太不簡單了，它是寫在一個家庭裡面妻妾爭寵、如何得寵，這個話題在中國古代小說裡面非常普遍，《金瓶梅》、《紅樓夢》都寫，但是《聊齋志異》寫得太不一樣了，它寫的是一個狐狸精教女子如何爭寵。但是，蒲松齡這麼一個偉大的作家僅僅寫這個嗎，那不成了《金瓶梅》了嗎，實際上蒲松齡在這裡面有更深的內容。我們看蒲松齡的命名，他的人物命名非常講究，他的主人翁叫恆娘，恆娘者永恆的媚娘也。武則天叫媚娘，恆娘就是永恆的媚娘，她的徒弟朱氏，朱者紅也，紅顏易老而追求永恆，這不叫緣木求魚嗎，所以歸根究柢女人要提升自己的能力，就像李白說的，昔日芙蓉花，今成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蒲松齡要說的，是這樣一個道理。

我發現在蒲松齡這個故事當中，他實際上寫的封建婚姻的男女不平等。我把這個故事和古代小說另外兩個著名的故事鼎足三分，古代寫婚姻悲劇寫得最好的三個故事之一，〈恆娘〉是一個，另外一個是《金瓶梅》裡面李瓶兒和潘金蓮；還有就是大家很熟悉的王熙鳳害死尤三姐。恆娘實際上寫得是完全一樣的，就是在封建的男女不平等多妻制的情況下，女人是多麼的痛苦，女人的精神狀態是多麼樣的可憐，所以讀《聊齋》，我希望大家能夠從字裡行間仔細的讀，能夠讀出它的箇中滋味，讀出它的很深刻的涵義。

悆「揚州講壇」人間衛視播出時間：每周六、日上午8時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