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的那一端

廖玉蕙 |2008.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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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玉蕙
 夜幕四垂,周遭一片靜寂,只有屋裡的冷氣呼呼作響,彷彿告訴我們它有多麼的敬業。是的!就是敬業!工作室裡來了一位在文學創作上堪稱敬業典範的作家,也是我的業師張曉風。曉風老師從十幾歲開始寫作,直到現在,依然創作不輟,毅力與恆心驚人。去其重複,作品約莫三十餘本,算是「著作等身」,是台灣作家中,作品質量俱精,非常受到敬重的。

永遠與文學保持純潔關係
 除了寫作散文之外,張曉風一直沒有中斷過教職,我們很好奇她是如何看待生命裡的這兩種事業。張老師笑說從年輕的時候她就一直知道應該有一個職業,而這個職業絕對不是文學,因為不希望把所愛的文學變成一種職業,若是要靠文學吃飯,可能會沒辦法保持對文學的純潔。所以,她覺得應該有另外一個一般人所說的職業,這樣才能保持和文學之間那種純潔的關係。

「永遠、永遠在提到文學的時候,裡頭絕對不會有一毛錢的利益的觀點。」她認真地強調著。當然,相對的,因此寫作的時間也會減少;但是,教書的職業幫助她去讀很多的書,就算再懶惰、再不愛讀書,都還是必須讀。讀書的好處很多,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譬如說可以提升自己,看別人寫得這麼棒,就會督促自己也應該要寫好一點。但是,相反的,讀書也有讀者所不知道的壞處,張曉風笑說:「比如說看到別人的好作品就很高興了,自己便沒什麼創作的念頭了。」

台灣是最適合散文的場域
張曉風不只創作散文,早期也寫了許多劇本、小說,在這麼多的創作門類當中,哪一種是老師的最愛?張曉風說散文和小說之中是有很多相同的部分,例如,聯合報副刊曾推出「極短篇」,她就覺得滿有趣的,結合小說、散文的技巧,在幾句話當中要把所有的事情講完,蠻有可寫之處。

 張曉風以為,站在一個華人的立場來看,散文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文體。全世界的人都不會把這個文體放在很重要的地位,但是,因為中文語言精緻的程度,散文本身就帶有詩的傾向,傾向散文詩,因此華人就特別愛讀散文、寫散文。可是,西方人對散文的評價相對就比較低,認為寫散文不需要什麼才份。

 既然散文是華人很特殊的文體,張曉風認為我們應該要把它發揚,若是要將全世界的華人分區,例如馬來西亞、菲律賓、美國、中國大陸……等華人,她認為只有台灣是比較適合寫散文的。

 首要的原因是,散文的書寫需要創作者多讀一些中文書籍,其他地方的華人比較沒有接觸那麼多華文書、散文書籍,而台灣在這方面的教育體系相對比較完整。尤其是台灣對古典文學的教育,可以說是其他地方的華人社會比不上的,因此有足夠的本錢來繼承這樣的文學傳統。

 第二個原因是書寫散文的環境的自由,因為散文不像小說,小說可能是寫別人的故事,而散文多半是寫自己的故事,如果這個國家不夠自由,社會不能容納作者的觀點或想法,一不小心豈不是要挨批鬥嗎?一般來說,中國大陸的人不太寫散文,因為他們認為寫散文是一件危險的事,一切的主詞都是我。台灣則是有充分言論自由的地方,從這一點來說,散文創作者可以講真話。因此,張曉風認為台灣環境最適合散文寫作的發揮。

寫作是一種叛逆表現
早期,曉風老師還用「桑科」、「可叵」的筆名寫了亦莊亦諧的作品,嘲諷性強,而近年來好像比較少這方面的創作?我們請教她。張曉風說她自己是滿喜歡的,可惜由於時間真的不夠,「可叵」後來就沒有時間上場了。她覺得作家在某些時候也需要用某一種筆名,戴上某一種面具,變一個臉,可以罵人或做些什麼事情,也是一件相當愉快的事情。

我們接著請教張曉風平常寫作有沒有按照計畫或者是很隨興的發揮呢?她說她是沒有計畫的人。偶爾希望寫這個,偶而又希望寫那個,一天之中可能就會有十個、八個願望,想要完成一些什麼樣的作品,但是,都沒有真的著手執行;可是,好像也沒有真的停頓下來,那些願望都還在,如果以後還有時間,她還是會想把它們一個一個寫出來。話鋒一轉,她誠實地道出創作的難處:
「通常寫作者會面臨兩種狀況,一個就是好想寫,可是真的沒有時間;另一個則是還有時間,可是不知道要寫什麼。這兩個其實都不好,但相較之下,還是沒時間比較好一些,至少心裡還有一些貨源的感覺,還可以有出貨的機會。當然,最好的狀況是既有充裕的時間,心裡也有一些想法。現在,雖然我心裡還有一些東西,沒有辦法按照計畫把它寫出來,但是,這些也都還存放在我心裡,還不至於讓它們消失了。」

以此之故,張曉風認為規畫對她來說好像是不太必要的,因為規畫好像是納入一個可怕的規範之中。寫作對她來說,多少是屬於一種比較叛逆、比較不納入社會的思考,若是將它規畫好了,幾點鐘起床、吃飯……等等,又變成一種規範制度了。不是說這樣就絕對不好,只是說她比較希望自己能隨興一點。隨興也許不會有那麼固定的生產量,但是,她俏皮地補充: 「隨興畢竟在寫作當中應該還算是被允許的性格吧!我一直不相信人生是完全可以納入規畫的,包括愛情、婚姻、生死……等等,這些都是不能規畫計算的,我所了解的就是自己要搶一點時間、偷一點時間,趁上天不注意的時候,騙騙自己,忘記自己的年齡,趕快悄悄再去多做一點事情。」

教學相長傳承知識
張曉風教書多年,和學生的互動對於她的寫作有沒有若干影響?張曉風說,她從小學開始就沒有離開過學校這個環境,對她來說,學校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環境,校園本身就是一個小型社會。她很喜歡校園,包括沒有學生在的時候的校園。她曾經走在學生大多回去度假的校園裡,打開空空的教室,看看空空的桌椅,心想不久以後又有新的學生會來,心情很複雜。學生就這樣一批一批,好像春天裡的花一樣,一批一批的開放。她有時候會跟同學開玩笑說,不要唱那首歌「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天還是一樣開……」其實明天開的花,已經是不一樣的花了。每一年都有不一樣的學生來,不一樣的花開,一年一年的再來,一年一年的再開,她覺得這裡頭有一種說不出的特殊東西。

校園是另外一個世界,張曉風覺得活在這樣的一個特殊的國度,有它特殊的方法,有它特殊要做的事情,有它特殊的規範。這裡的人,雖然和外頭一樣,但是,當她走進校園的時候,是存在不同國度的一個紀律中。所以,她一直喜歡校園,校園對她來說,就如同花園一樣,像大觀園的園,裡頭住的是有才華的人;像蘇州庭園的園,是一個美的王國,是另外一個夢幻的國度。

 她以為大多數的老師大都是靠著學生歡笑的表情或者是一、兩雙發光的眼睛在授課的。有些同學是迷迷糊糊的,甚至是睡著的,但是還是有很多發光的、渴望的眼神,希望能了解、吸收更多知識的眼神,比如說你開了新的課程,他就趕快跑來學習的那種發亮的眼睛。當老師的,大概都是靠著這樣的眼神過下去,因為老師知道還有更多東西要傳遞給他。就因為這個傳承,老師必須不斷地學習很多東西,去歸納、整理所要教授的知識,教學相長,自己也會得到很多東西。

在學校這麼多年,有沒有特別感覺到時代的變化?譬如說現在的學生和早年的學生有甚麼樣的不同?當我們提出這樣的問題時,張曉風沉吟半晌,以一貫舒徐的語調回答: 「我教授小說時,發現以前學生的創作比較制式,現在學生寫的小說,情節豐富離奇、千奇百怪;例如以前學生絕對不會寫同性戀的題材,現在學生寫這些就顯得相當駕輕就熟。因為他們看到的、聽到的、接觸的比較多,寫起小說來,相當活靈活現。但是,相對的,也有不好的地方,現在學生容易放棄比較深入的閱讀習慣。比如寫報告,他們可能從網路上就能找到許多資料,無需深入涉獵,便能完成。像我的作業雖然只是要學生寫某位作者的一本書,可是,學生可能要閱讀這個作者的其他作品才能比較了解作者整個想法,多看一些書,才能寫出較有廣度、深度的報告,可惜的是,像這樣用功的學生好像愈來愈少。」

不論活到幾歲 都要保有赤子心
 創作等身的張曉風,對寫作必然有屬於自己獨特的看法。我們請她對後起的創作者提供建議或忠告。她說:喜歡創作的人,其實最重要的就是要小心謹慎,不要傷害到創作原始很靈敏的感覺,讓自己的思想儘量單純化,也可以說是一種「笨」。當一個人思想單純的時候,會比較少一點功利,比較少一點討好心態,這樣比較容易集中心神在所要挖探深掘的事情上面,保持著對世間萬物和人的情意的純真。

她認為小孩子在某些方面可以做我們的導師,例如:小孩子本來應該要去上學,卻可以因為要看螞蟻,而專注的蹲在地上,忘記了上學這件事;這種心情我們成人不太會有了,因為我們會計算著時間、算計著時效。當然不是說都應該看螞蟻、都該遲到,而是,看到什麼呆住了的那種赤子心情,還是應該要一直保有。假如缺乏錯愕、驚訝、驚喜、迷亂……等等情緒,當這些情緒都消失的時候,就會覺得一切就是這樣,沒有什麼特別,一切都很「正常」,也就會沒有什麼事物值得寫作了。

 因為一切都納入「常規」之中,一切都像是工廠的機器一般,照規矩來,按了按鈕就開始運作,曉風老師覺得生命當中最可怕的莫過於此了。很不幸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總是會慢慢的麻木,或許說是比較正常,可是,失去了這些情緒,也等於宣告了寫作生命的死亡。因此,張曉風叮嚀不論活到幾歲,還是要保持著兒童時期那種對萬物非常驚訝的心情。

庶民智慧 傳承語言
張曉風提醒我們,有的時候,甚至於語言也可以讓人很驚訝。她舉例說明,她兒子小時候曾很驚訝地跟她說:「媽媽,怎麼有人說那個人是有頭有臉的,那麼,誰是沒有頭沒有臉的?」孩童不知道這句話是一個成語,於是,就使用語言最原始的意義去解讀它,覺得這句話非常讓人驚奇。然而,大人已經聽慣了這句話,不再被這句話所感動或驚嚇。語言裡面其實有很多字眼相當漂亮、動人,可是我們平時講慣了,感覺也就死掉了。當小孩問那句話的時候,大人才赫然發覺語辭當中的玄妙。所以,對語辭有沒有敏感性,對現實社會有沒有敏銳的觀察,這是創作的基本要素。

其次,對於古典文學、鄉土文學……等,張曉風強調也必須具備素養。古典文學的素養有助於辭彙、語法的建立;在鄉土文學當中則可以發現許多庶民的智慧,對於這些古早傳承下來的言語,也不妨多吸收。

 從上焉者的古典文學,或是下焉者的民俗言語智慧,從中去體會,都能獲得相當多的收穫。隨便翻開成語或諺語字典,都會領受他人怎麼那麼會講話。張曉風舉廣東話:「牙齒當金使。」為例,這句話形容相當有信用的人,牙齒可以當金子來使用,用廣東話來說,節奏腔調非常鏗鏘有力,表示一開口就相當守信用,可以把那些開空頭支票的人都羞死了。祖先這些由庶民體驗所激發出的格言,真是讓人不勝驚訝,值得我們好好學習。

夜深人靜,許是室溫已達設定標準,冷氣忽然陷入長長的沉默,張曉風輕柔的語音遂在暗夜裡顯得格外清晰。訪問終於告一段落,關閉錄影機,我們歡喜地即刻接受靜靜地在一旁引誘我們的蛋糕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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