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清枝
已是快六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才五歲,母親生病了,我也生病了──雖然我是假裝的。
父親和大哥到台北工作謀生後,全家所有大小事,都要靠母親一個人。一個人照顧九個孩子,還要下田耕種,還要去鎮上醫生家打掃、洗衣服,貼補家用。母親終於累倒了,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
那天,我說我也生病了,就那樣躺在母親的身邊。我的臉頰靠著母親的背,嗅聞著母親身上的味道,是如此香甜、溫暖。我擔憂母親會離開我們,偷偷哭泣著,母親轉身過來,看到我淚眼迷濛,問我哪裡不舒服?我靦腆地說:「沒有啦,眼睛不舒服。」母親微笑拍了拍我的背。雖然眼淚流過冰冷的臉頰,心中卻有無比的安慰和快樂。就這樣,我陪了母親一天。
小時候,我們就住在三星街的馬路旁。家門前,有一條清澈的溝圳,母親常在那裏清洗衣物,我則在旁邊玩水,逗弄水溝裡的小魚、小蝦。
有一次,我一個不小心掉進溝圳裡,母親一把將我拉起來,雖然喝了水、掉了淚,母親卻只說:「下次要小心喔!」今天,那條清澈的溝圳已消失,鋪上柏油,改成水泥做的排水溝,魚蝦不見了,童年的記憶也消逝了。但母親的話語,就像她的背一樣,香甜而溫暖,永遠留存在我的心裡。
老家的後面就是一片竹林,也是我們爬樹、捉迷藏的地方。有一天,隔壁鄰居一大群小孩起鬨著說,看誰能爬到竹林梢把鳥窩拿下來,誰就是最厲害的。我的身子瘦高,十分會爬樹,當然是第一個爬上去的。但竹子無法承擔我的重量,整個人就那樣被垂吊在半空中,上下不得,其他的小孩也一哄而散。
母親聽到我的哭喊聲,從菜園裡趕了過來。母親讓我踩著她的背從樹上下來,然後一路揹著因驚嚇而不停哭泣的我,哄著我叫我不要怕。我哭累了,就趴在母親的背上睡著了,那時,我聞到母親的味道,香甜而溫暖。
當時的房子都是用土塊蓋的,比較有錢的會用磚塊或石頭,但總會在屋頂留下幾個洞通風,也是麻雀最喜歡築巢的地方,當時的小孩子都喜歡爬上去拿鳥蛋、捉小鳥。我是個好奇的孩子,當然也做過這種調皮的事。
有一次,我搬了一架木梯靠在牆上,爬上去後伸手到洞裡,摸摸看有沒有鳥蛋。突然,一股冰涼透到手上,我迅速把手抽回來,只見一條龜殼花就纏繞在手背上。我用力一甩把牠甩到地上,很幸運地沒有被咬到,但整個人卻從木梯上摔落下來。我痛得哇哇大哭,嚇得臉色鐵青、手腳痠軟。母親從屋裡跑出來,一把將我抱起來,用手不斷地拍著我的背說:「不怕、不怕,沒事了。」我伏在母親的背上放聲大哭,直到哭累了,才漸漸睡著了。
母親拉拔我們十一個兄弟姐妹長大,一輩子過得十分辛苦,卻從來不埋怨。十多年前父親過世了,前幾年母親還中風了,但她依然樂觀,在安養院裡自在地生活。
幾年前的中秋節,我去安養院接已經九十幾歲的母親回家過節,她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回家時,我又聞到了母親香甜、溫暖的味道。我把臉頰靠近母親的背,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都已經是耳順之年的人了,還有母親可以相依偎,我是多麼幸福啊!但就如當年一樣,我依然不敢讓母親看到我的眼淚。
母親的背,是我童年最安全、溫馨的所在,也是童年最幸福的記憶,不管年紀多大,母親的背對我來說,永遠是如此溫暖、甜蜜。如今,母親雖已離開我們,到西方極樂世界做菩薩了,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堅實而溫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