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慧慈(政大阿文系教授)
每天晚上倒垃圾時,總會混在一群「嘎瑪拐」(自創擬聲動詞,意為「使用南島語聊天」)的外籍勞工中間,她們的聲音從急促的細語,逐漸隨著情緒上揚,夾雜著笑聲、嬉鬧聲,每個人都在訴說不同的故事,這是她們一天最快樂的時刻。裝載著滿滿台灣故事的垃圾車,將會是日後她們難以忘懷的時光列車。我想人類不分種族,都酷愛聽故事、說故事。
阿拉伯人喜愛說故事的天性,或許更勝於其他民族,他們理解生命從搖籃到墳墓,無非是真假故事的組合。在文字記載之前,他們口耳相傳,傳述訊息,每個訊息都是故事,因此「故事」的阿拉伯語也可以解釋為「訊息」。任何阿拉伯文體包含詩、散文、韻文、瑪嘎瑪都能把故事情節嵌入,譬如烏馬爾.本.阿比.剌比艾的情詩:
「我的朋友想知道我是怎麼回事,
對我說:你是否喜歡拉巴巴的姐妹,
那個殺人成性的人?
我說:我對她的愛,
猶如你無法喝水時之愛水。
誰為我到蘇萊雅那兒?
經書見證,我無法承受她離我遠去。
麝香液奪走我的理智,
你們且問她,
是什麼奪走了我?
他們偕同她出來,
有如野牛搖曳在五個同齡美女中,
她兩腮下蘊藏青春之水。
是修道士的象牙雕像,
雕塑在長老道台旁。
然後他們說:你愛她嗎?
我說:很多啊!
如同星星、石頭、泥土的數目。」
阿拉伯人深知「愛聽故事」的人性,公元八、九世紀時,索性在波斯故事的初稿上,著作一部跨越時空的民間故事書,持續著作六百年之久,滿足人們聽故事的欲望。當阿拉伯人將自己信手拈來的《一千零一夜》視為不入流的作品,批評它低俗的文筆、平庸的意象時,世人早已忙著為它翻譯、改寫、編寫舞台劇、電影、電視劇本、譜曲。放眼望去,幾乎沒有著名的世界文學不曾受此書影響,也沒有大文豪不曾受它啟發,人們再怎麼能言善道,也比不上《一千零一夜》作者們的想像力和說故事的能力。
顧名思義,任何事件事過境遷後就成為「故事」。現代人愛故事猶勝古人,他們在生活瑣事上都不忘編織故事,但故事無論如何都不會是真相,即便是媒體直播的事件現場,都能看到事實因採訪者、攝影者的立場與角度而改變,同一事件會因不同的見證人而有不同的「事實」。認真的人根據遺跡去考證、推斷、研究、記載,並稱它為「歷史」,代代相傳。
故事轉為歷史之後,層次並未提升,藝術家喜歡改編「真實事件」,政客也編撰「真相」,最後樂壞了一些歷史人,因為歷史裡有太多的漏洞和矛盾,他們終身都能沉醉在雕飾工程上,使得原有的故事再橫生枝節。歷史人成為歷代事業最繁忙的失敗者,因為所謂「史實」並不存在,信任他們無異是背離真理。
然而平心而論,歷史所包裝的故事,在滿足人類初始的好奇心上,功不可沒,歷史人可以自豪的依附在所有的學門裡,充當稱職的說故事導覽員,固守不朽的志業。
我眼見許多會說故事的人,天上飛毯、海底精靈都任由他們唆使,他們說故事的想像力比起阿拉伯人毫不遜色,差異在這些故事情節的發展邏輯凌亂,也欠缺阿拉伯人的類比能力。奇怪的是沉迷於不合邏輯的快感竟也是人性,人們喜歡授予這些說故事者勳章,讓人不禁要讚歎:台灣是浪漫的寶島,人人活在故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