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綠萍

近日和家人乘坐郵輪去日本旅行，當一萬四千噸的郵輪從基隆港口緩緩航向大海，我仰望長空一群群飛鳥翱翔，俯首碧波繾綣糾纏，這熟悉的港灣海景，彷彿帶著我回到年少住在基隆那段看海的日子。

小學時，家在基隆三沙灣，每逢父親漁船出海，我和媽媽都會站在航道經過的山岩旁，目送父親出航。我總是揮手大喊：「阿爸～平安、順風，滿載喔！」父親看到我倆，就用長長的鳴笛回應。經過月餘，父親返港，我和媽媽再到岩岬上迎接。如此溫馨接送情，是我家傳遞愛的秘密。

父親出海工作，家裡冷冷清清，只留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想念父親的時候，母親牽著我的小手到海邊散步、觀察天象。若是晴空萬里，海面風平浪靜，母親輕鬆哼著歌，陪我堆沙撿貝殼，坐看潮起潮落，念數父親歸期；若是遠看天際烏雲密佈，海濤洶湧，我們會合十祈求天公、諸佛、海神，庇佑父親平安歸來。

爸爸回家，媽媽總是忙著準備飯菜，蒸、煮、炒、炸食物，我也人來瘋似的跑雜貨店買菸、備酒，家裡像過年，高朋滿座，喧鬧歡笑。

每當漁船公司送魚貨、海鮮來家裡，我負責清洗，存放在大冰箱，儲備父親不在家時的食糧。逢年過節，我坐上三輪車，到父母親的好友、親戚家贈送海鮮，分享父親魚貨豐收的喜樂。

剛升上小學六年級的夏天，母親病倒了。

父親出海不在家，我承擔所有家務，照護母親。在她精神好的黃昏，我陪她到海灣散步，遙向海鷗寄語，祈求海浪傳遞我們的思念。

每天上學我總是提早出門，往學校必經的海灣鵠立良久，向蒼穹與海水，喃喃訴說焦慮，合十閉眼默默懇求上蒼，保佑爸爸平安、媽媽早日恢復健康……。

海邊還是不停的一浪推一浪，不停歇的潮水默默接聽我的心聲，似乎回應我「天海之間，時有陽光溫暖，時有陰雨寒涼，惟有面對接受，總會雨過天晴。」

母親病情日漸沉重，輾轉於各大醫院求診，我心急如焚，上學前先到海灣靜思冥想，無助地看著波濤動盪，聽著海浪喧嘩，心想：我若是一隻貝殼，可以逃避煩惱可有多好？我如能像小海蟹一般，挖一個沙洞鑽進去，無視災難臨身，可有多好？

初中二年級的農曆新年，母親敵不過病魔摧殘，離開人間。我獨自面對失恃的哀傷，只能到海邊看著潮起潮落，目送漁船出海、回航，有時大海起霧了，幾艘漁船隱約駛回港灣，幻想著若是爸爸回家，那可有多好？

倏忽已過六十年。現在我安穩地坐在郵輪，和先生、子女同享浪漫之旅，但只要稍有大一點的風浪起伏，船艙晃蕩，我就開始坐立不穩、心慌難安。真不敢想像當年父親在海上工作，是如何度過大風大浪的侵襲？年幼時的我只知道阿爸出海打魚，賺錢富裕家用，不知父親所賺回來的錢，都是搏命換來的血汗啊！

大海提供我生活重要的資糧，也是我年少心靈困頓的驛站，它陪伴我體驗世間喜怒哀樂，讓我學習面對堅強，勇於承擔；就像阿爸這樣的「討海人」，因為接受風雨考驗，才能有更多機會迎接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