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復

既然時間感已然消失，睡眠與醒覺已然模糊，坐在石棺裡，看著地獄的門口，在某個中夜，沒睡著的陽明忽然大悟「格物致知」的宗旨，半夢半醒間如同有人在跟他講話，他猛然開始領會到「聖人之道，吾性自足」的奧祕，不禁跳起來大喊：「我過去在事物上尋覓天理大錯特錯，自家就有本體，何假外求？」接著手舞足蹈反覆念著：「天啊！我完全明白了，真的想通了！」

他的三名童僕全都被驚醒了，揉著眼睛走來草廬看，想說我主人長期坐在石棺裡不睡覺，難道真的發瘋了？接著，陽明就拉著三名童僕繞著圈圈載歌載舞，這三名童僕大半夜還搞不清楚狀況，想說我主人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就跟著陽明笑著跳舞。

這是陽明生命經歷的首度頓悟，就在當下，他發現心學。

這是歷史性的關鍵時刻，後世稱作的「龍場悟道」，其實是陽明坐在石棺大悟，地獄前，閻羅王已經在跟他招手，陽明終於放下這輩子對知識的執著，準備坦然迎接並不太遙遠的死亡。

猶太人有句格言：「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Men make plans and God just laughs.）這句話通過捷克裔法國文學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西元1985年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於典禮中的致詞而變得家喻戶曉。5百年前的正德四年，當陽明不再思考，閻羅王卻笑了，他笑著輕輕關上地獄的大門，要陽明改日再來，現在你已大悟來自宇宙的真諦，你將要就此別開生面，經歷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原來，石頭真的會點頭？陽明接著默默搜尋著腦海裡的記憶，將《五經》各種言語都拿來印證這番體會，發現無不相合，原來這就是成聖的奧祕？當閻羅王關上地獄的大門，陽明卻笑了。

儒者相信《五經》是聖人的言語，陽明此番有這個大悟，自然要拿《五經》來印證。這件事情可拿陽明心儀的前賢，南宋早期的心學家陸九淵曾經說過的話再做解釋，他說：「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 。」陸九淵指稱的「我」，並不是指個體意義的「自我」（the Ego），而是指本體意義的「自性」（the Self），如果拿陸九淵自己的詞彙來解釋，那就是「本心」。早在他13歲的時候，就已經領悟這幾個觀念，有關其〈年譜〉就記他說：「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他還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並說：「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這些話，都只有人悟得自性才能明白，此際天人內外被打通，再沒有隔閡。

陽明龍場悟道的內容，當在這個精神高度去瞭解，然而陽明的領悟顯然比陸九淵更顯得精細，他不再只是使用「心」這個字，他意識到心靈還有自性這個感應機制的存在，而且這個機制自具完整性，這種冥契經驗開展出的思想，比陸九淵來得更深刻且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