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酸檸檬

日本已故動畫大師今敏的作品，不可能只看一次。第一次是目眩神迷，第二次會碰觸到另一個感官世界的自己，第三次、第四次，就開始享受在鏡頭轉換間、無所不在的自己。從《藍色恐懼》（未麻的部屋）（一九九七）、《千年女優》（二○○一）、《東京教父》（二○○三）、《盜夢偵探》（二○○六），到最後一部僅僅一分鐘的動畫作品《早安》（二○○七）（不包含未完成作品以及電視動畫)，今敏作品一直被視為是探索虛實、遊走時空，並企圖做到真人電影所做不到的高度精湛動畫作品。壓抑的夢境與潛意識、城市異境、回憶與現實、身體與意識，今敏透過動畫的表現形式，不斷地探索「我」之所以為我的可能性。

我是誰？ 誰是我？

沒看過今敏作品的人，可以從《早安》開始看起，一分鐘便盡得精髓：一個剛過完生日的女子的起床式，從爬起、喝水、沖澡、刷牙，身體與意識一開始是分開的，然後慢慢接近，直到合而為一，到睜開眼睛說「早安」。簡單的劇情卻寫進了一般人想要賴床卻無論如何必須起床，而且總是必須等到一切例行儀式結束，才願意面對現實的完整過程。

沒有對話的劇情，卻非常能引起共鳴，以生日過後的早晨作為隱喻，象徵一個新生的早晨，當例行性儀式結束後，迎向這一天的睜眼、招呼，代表了濃濃的希望，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迎向未知，是好是壞？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作為今敏生前最後一部完整影片，微言大義地交代了他創作的核心理念，是我？還是不是我？接下來的我（迎向往後每一天的我）會是怎樣的我呢？

世界是我 我是世界

從這個角度再回看今敏的作品，那些近乎炫技的的動畫手法、那些虛實與時空交錯的呈現深度，便一下都看懂了。今敏的動畫不是科幻電影，他絕少漂浮在宇宙中，相反地他進到人的更深的意識中，到夢境、到潛意識，那是更黑暗更壓抑卻更能突圍的境地。《藍色恐懼》是從新興的網路中探索虛擬幻象與現實自己，深入地說其實探索是另一個黑暗的自己在現實的投射；《千年女優》是藉由演員的身分，在時間與歷史裡穿梭，表面上是追求愛情，但事實上是追尋自己的過程；《東京教父》則把時空規矩地降到城市裡，從無家可歸的邊緣人反過來探討家與親情的可貴；《盜夢偵探》則是緊緊跟隨心理分析的腳步，探討夢境與現實之間亦步亦隨的關係。

現實裡總有夢境跟隨，善意裡總是附帶陰影；看似自照自憐的自戀與追尋裡，其實有著超乎自我、對世界的渴望；而不見天日的角落裡，也並存著聖潔與汙穢。我們看見的，都只是我們心裡的投射，總還有另外一面，藏在我們所見所想所意念的世界裡。

因此我們所樂見的，會回到我們身上；我們所批判的，終究也會回到我們身上。我們認識到的世界，原來就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