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深處】身體的記憶

文/易品沁 |2018.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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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易品沁

約莫十五年前,我動了生平第一次手術。原因是時常莫名下腹隱痛,於是採納外科醫師建議,做了兼具檢查功能的腹腔鏡。原本以為只要拿掉盲腸,一下子即可簡單完成的手術。豈料,手術過程中,另外在右側卵巢發現一顆畸胎瘤,於是我的手術歷經了八個小時。

可以想像在開刀房外等候著的家人會是多麼地坐立難安!如今回想,還真是對不起母親,尤其是讓母親在如此漫長,又極度煎熬的等待過程中,哭了!

而在開刀房裡由於全身麻醉,渾然不醒人事的我,如同是遁入一場短暫,且極為深沉的無菌睡眠,也或許正在外太空──做一個關於漂浮的夢。

事過境遷的現下,對於手術的事並未留下什麼鮮明的印象。記取的事,都是與家人之間的。

還有,在我麻醉甦醒後,看見父親的第一句話竟是:「我要吃日本大蘋果!」

順帶一提,我所謂的日本大蘋果,就是富士蘋果。之所以稱呼其「大」,只因實有大小之別。這蘋果的口感清脆多汁,咬下去時可以感受到齒間盈滿蜜般的馥郁香氣之外,還帶有一絲極其隱微類似青蘋的酸度。正是這恰到好處的酸,使得它益發清甜而不膩口。

為什麼偏偏是日本大蘋果呢?

此刻,我突然想起作家幸田文在〈花見團子〉裡提到的糯米糰子和櫻餅。從小生長在墨田川畔(隅田川的舊稱)的她,記憶總銘刻著每逢櫻花時節才營業的茶屋裡販賣豆沙內餡甜度適中的花見團子,以及微帶焦香醬油風味的烤糯米糰子。幸田文將糯米糰子與櫻餅比喻成「心靈享用的點心」──那是一種隨著年歲漸老且一併縮小了的胃口,都無以抵擋的童年滋味。

「離得愈遠就愈懷念的是故鄉,愈老就愈緬懷的,是幼年嘗到的味道吧!有時,我會莫名渴望糯米糰子,或許是身體在要求糖分,但我想,一半以上是心靈的飢渴。尤其是碰上櫻餅時,那種傾向更強烈。櫻葉的氣味帶有情感。」

或許是四歲時,父母離異的關係,殘存於我腦海當中關於童年的印象真的少之又少。於是對於像三島由紀夫在《假面自白》那樣堅稱「目睹自己出世時的光景」,乃至還清楚記得他出生時使用的澡盆,和澡盆內的水反射著搖曳的金色波光。除了感到相當不可思議之外,也對於能夠像在說故事般,流暢而無間斷地訴說起自己童年的人,同樣投以無盡欣羨的目光。

那麼,屬於我屈指可數的童年記憶,僅有「家變」當日,母親發狂似地拿了把剁肉的菜刀,繞著家中的圓形餐桌,作勢追砍前方,雙手頂著一把倒著的餐桌木椅護頭的「外遇」父親。之後,父親順利且無恙地飛奔出家門。至於以下的畫面,便直接跳躍至一個用來儲放各式工具,隆成一微型山丘的鞋盒旁。母親教導四歲的我如何用奶瓶沖泡奶粉,餵食甫才出生未久的妹妹。

最為弔詭的是,關於上述的記憶未曾因為年歲經過、淡化而逐步消逝。有時,它會幻化成午夜裡的夢魘,使我跌跤於夢中的水窪,就如同那一再重複的夢境。關於我這唯一清晰無比的童年回憶,它竟然有著自身的顏色,正如同是暴雨將至,雨將下而未下,天空烏雲密布時,周遭漫布著的深褐色彩。

至於小時候,我擁有一個專門的玩具間。我總像祕藏至為珍稀的什麼,將祖母經常往返於台、日兩地,探望日本親族(我的曾祖母是日本人)時為我帶回來的衣服、禮物和玩具全部儲藏其中。然而,以上關於玩具間的回憶,都是父母離異後,含辛茹苦、獨立撫養我的母親告訴我的。

而關於「日本大蘋果」就是從其中衍生而來的吧!關於它的滋味,以及這是我孩提時家中最常出現的水果,它就這麼憑空自我如同「斷代」般的童年浮現而出。

若非經歷這場手術,我將永遠不會知道身體的記憶與味蕾有關。因為味蕾的記憶將一併撩撥起最深沉,以為已然忘懷的情感記憶,那是一種極為近似「鄉愁」的氣味。

註:

幸田文《廚房記》,麥田出版,劉子倩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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