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秀麗

張改改的命運，就像她的名字，但這個「改」，一開始並不是為了改她的命運，而是父母親希望「改」掉她下一個姐妹的性別，就像她名叫「換」的大姐一樣，務必要把未出生的孩子換成男孩子。

一度，她為自己改名「張玉蘭」。到日本做生意時，日籍友人說「玉」是人們放在手上把玩之物，不宜做名，所以她落籍台灣時，改名為「張燕」，希望能身輕如燕，隨意飛翔，命運不再沉重。人生逐漸回甘後，她認為當年父親命名「改改」其實是好名，有朝一日她可能再改回此名。

如今年過七旬的張改改，談及自己的一生，時而沉吟不語，說到激動處則直接生動地「演」出當年的情境。在她的生動的描述中，彷彿看到一個沾滿淚水的少女，在雪地裡拚命工作；有時則看到一個端著托盤卻邊走邊打瞌睡的未成年孩子，在還未走到水槽前把碗摔了一地；也看到成年後的她，為親友到銀行辦理二貸張羅還債錢；或為子女開銷必須工作到深夜十二點，公車收班後只能獨行返回偏僻的新店山區住處……超過半世紀如寄萍般的身世，遙遠又迷離，彷彿只是她轉述別人的故事……

改名為生男弟卻早故

張改改的父親很早就從中國大陸到韓國經商，在韓國生下四個女兒後，原配在么女滿月亡故，之後再娶張改改的媽媽，接著一連生下五個女兒、兩個兒子。張改改是第二任妻子的么女，若與「大媽」生的孩子一起算，她排行老九。

一心求子的父親，為長女改名為「換」，果真為張家帶來了一個兒子，也就是張改改的大哥。之後又因為同樣的理由，將另一個女兒更名為「改」，此舉果然也中止了張家總生女孩的命運，張改改有了個弟弟。

命運總是捉弄人。在張家，生女孩都好養，男孩卻總是命運多舛，不斷讓全家為他們擔心操勞，而且張改改的弟弟還在九歲時莫名發生車禍早亡。張改改唏噓張家男孩的命運，也不免思及「母女同命」的不幸福婚姻中，孩子因為大人無力保護，一生對父母始終有怨有遺憾。

騙婚情節比戲劇真實

張改改的親生母親，其實是被騙婚從山東遠嫁到韓國首爾的。張改改形容，母親的故事「比小說精采，比電視劇更真實，即使是煽情的韓劇也比不上」。

張改改的父親在原配亡故後，帶著四個年幼的孩子從韓國回到故鄉山東，家族和鄉人都勸他再娶一房，以幫忙照顧他和孩子。他自知不會有女子願意屈就，但家族還是安排一位學歷較高、長相體格都比他好的同輩替他相親、訂婚。直到正式結婚當天，岳父亦即張改改的外祖父才看見來迎娶的女婿，「怎麼不是相親、訂親時的同一個人？」當下心裡有數，轉身就離開，「知道女兒嫁錯了，被騙了」。

由於張改改外祖父家家境富裕，不堪女兒被騙婚，張改改的媽媽也無顏繼續在家鄉生活，於是便由父親帶著大媽的二女、一個堂姪，與新婚的再婚妻子重回韓國居住營生。而這個決定，也導致了張改改坎坷的一生。

世事多不平且認命吧

宗族的沉重觀念，如符咒般地繫縛著全家族的命運，張改改五歲喪父、九歲喪母後，表面上有大家族可依靠，實際上曾收留她的親人卻找各種理由不給她讀書，令她只能不斷付出勞力以求寄人籬下。

如果親人開餐廳，張改改就要幫忙和麵、桿皮、包餃子；如果親戚家中有幼兒，九歲的她就得幫忙揹著、哄著那個比她更小的孩子，至於平日的洗衣打掃煮飯、日後堂表兄姐或下一代要用錢……似乎烙印成永遠甩不掉的勞務和「債務」。

成年後在沒有娘家撐持下，張改改走入一段不幸的婚姻，在韓國婆家受委曲多年，張改改曾絕望到想自殺，後來因為懷了兒子，才得撿回一命。忍耐多年後，終究還是走上離婚之路，原本說好兒子歸夫家，女兒歸張改改，沒想到前夫竟將兒女帶往美國，從此音訊杳然，讓張改改在親情上留下難以彌補的缺憾。

不怪命運樂助異鄉人

「心裡愈感到不平，命運就會愈糟糕」，張改改說，因為自己父母辛苦賺來的財產被騙光，導致張家子女四散天涯各方，即便他們兄妹難得齊聚一堂，仍會有人不平不甘，經常不歡而散。所以雖然曾不免慨嘆：「是不是前輩子欠人家太多……怎麼會生成這個完全沒陰德的窮命……」但張改改看多了負負不得正的事例，決定還是「認命吧」。

所謂「認命」，並非屈從命運的擺布，而是認清命運的本質就是不斷給人考驗，唯有握住手中擁有的，盡力幫助周遭的人不要再經歷同樣的苦痛，所經歷的一切才有價值。

如今七十一歲的張改改，在台南安平豆花店對門經營一家韓國料理餐廳，獨立養活自己。韓國家庭中常見的料理，店裡一應俱全。難得的是，張改改很能將心比心，把自己感傷的心，轉換成照顧「同是天涯異鄉人」的悲憫。

像她店中有一位嫁來台灣的越南姐妹翟秀梅，從新店開張就在店裡服務，迄今六年多。剛開始，秀梅的家人因為孩子還小，反對她外出工作，只中午來店幫忙。孩子念小學、國中時，秀梅在如同外婆的老闆同意下，把孩子帶在餐廳裡吃飯、寫作業，現在並能在課餘幫忙服務客人，雖未明言，張改改早把秀梅當親人般對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