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復

我曾閱讀榮格晚年寫的《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Memories,dreams,reflections），發現榮格人常坐在研究室裡沉思，憑空就冒出各種具有阿尼瑪（anima，男人潛意識中的女人形象）或阿尼瑪斯（animus，女人無意識中的男人形象）的人物來跟他說話，還有具有智慧老人意義的宗教導師如費爾蒙（Philemon）出現指導榮格，說出榮格本人不知道或不想說，甚至在反對自己卻更具有精神客觀性的事情，這種更高層的洞察，常像個有生命的人，會跳出來呼喚榮格，兩人漫步在花園談天。

不管榮格願意或不願意，榮格都得承認因為有這位宗教導師的存在，他長年獲得傳授大量具有啟示性的想法。榮格對這種虛實雜揉的現象深感困惑，後來有位道行高深的印度老者來看榮格，榮格在猶豫不決中向他請教這個問題，這位印度老者聽完立刻斬釘截鐵說這是撰寫《吠陀經》（Vedas）的商羯羅（Shankaracharya，778、820）。榮格問：「這難道是種神靈嗎？」這位印度老者回答：「當然是他的神靈，大多數人擁有活著的宗教導師，有些人則會讓鬼魂或神靈來當導師。」這對榮格思想產生很大的啟發。

當我後來讀到王陽明在《傳習錄》說：「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我就在想：陽明心底要如何化解長年埋藏在他心中這類虛實交織的經驗與記憶？這種潛意識奇幻漂流，如果沒有堅強卓越的身心素質，會很難承受突如其來打開的時空，裡面內含各種詭譎難解的生命訊息。

當他消滅朱宸濠的叛亂事變，卻遭遇空前未有的詆毀交相而來，他每天在贛江看著浪起與浪落，懷想著當年來杭州考舉人卻看見的異象，對照後來真實人生的印證，想來「良知」兩字，就是他面對這種虛實交織的景象最合理的解釋，這是人最本原的潛意識，召喚潛意識內最底層的靈明本體，使得身心知行動靜如如無礙，就是陽明在講的「致良知」這門工夫。

但，在獲得這無上甚深的奧祕，邁往人類心靈的高峰前，他需要先通過兩座大山：一座大山是父親的世俗成就豎立在他面前的險阻；一座大山則是朱熹的思想成就豎立在他面前的險阻。最終沒有跨過這兩座大山，他不論再如何有創意想像，橫豎就只是窩在餘姚有如寒天啃冰山的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