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逃離如果可以創造和諧,那麼逃離就不再是負面字眼。我們得以暫時逸出規則之外,伸展我們的枝枒。
偏鄉一間小咖啡館,坐落在離開喧囂一公尺的漁港旁,視野環抱整個小港口。推門進去,挑高的核桃木裝潢、多聲道音箱播送出的沉緩爵士樂,以及那張海報:延伸的閃亮溪水中佇立的年輕釣手,神情專注地向急流處拋出弧度優美的釣線,鏡頭就在那拋注弧線的自然節奏上定格。
老闆不是當地人,只是有地緣關係,我不禁亂想,是逃離還是隱遁?還是單純開一家咖啡店?
我們在電影裡投射情感,《大河戀》平緩壯闊的敘事方式,使得觀眾能從任何角度愛上它。蒙大拿的山林、大烏腳溪的水流、和諧不變的日常生活;布萊德.彼特青春俊美的朝氣,或者父子三人各使一方的蠅釣技巧,而最能引起共鳴的恐怕是專屬於男性的瀟灑風格,既能縱情大自然,又能雲手般揮灑釣竿。
然而,真正引人回味無窮的,卻是它最不完美的地方。大樹的背後有陰影,用抓地力來平衡趨光的枝葉;溪水的盡頭也有急流與瀑布,強化溪水能夠生生不息的動力。
在牧師家庭下長大的兩兄弟,天父/父親的教誨是他們生活與教育養分的準則。小鎮視野封閉,多數人一輩子沒離開這個樹多溪美的地方,但兩兄弟選擇逃離/接受父親的規則的方式卻全然不同。哥哥諾曼雖然遠離家鄉六年專研學問,卻是完整帶著父親教誨準則生活的一個人:節制平和優雅。弟弟則在附近大學念完書,並在附近城裡當記者和業餘釣手。選擇離開家的,反而完整保留父親的傳承,留在家鄉的,則必須找機會消耗他狂妄的精神與體力。
弟弟保羅有意識地與家裡若即若離,慈祥而封閉的小鎮總因他帶來的道聽塗說的消息,而掀起稍稍的振奮。少年時期的冒險與隨之其來的排拒(他甚至跟哥哥打了生平唯一的一次架),以致他後來小心翼翼不再踩踏父親的界線,除了帶來陽光朝氣與趣味消息,就是找出自己既悠揚卻又積極的節奏,以及在潛入暗夜裡賭錢的癮頭。
於是,在平和緩緩帶著壓抑氣息的小鎮裡,總令人嗅出微微的不安,被父兄譽為立足在這片大地,卻又飄流在上的神釣手弟弟保羅,在與河水大魚拮抗的一場精采奮戰裡,體現了哥哥所謂的「完美」。那張滿足的笑臉,在陽光反射的溪水之上,閃閃發光。
父子三人終其一生既和諧又隱隱互斥,父親的慈愛是兄弟所嚮往不願離開的,但父親結合天父形象,其嚴厲的道德教誨卻隱隱影響兩兄弟的價值觀。我們在電影裡,表面上只看得到父子三人的溫暖與和諧相處,卻必須深刻反思,才明白弟弟暗夜裡的癮頭其實是一種潛意識的發洩與反抗,因為有這陰影,他才能顯現那瞬間的自在與完美。
完美其實是由不完美促成的,完美是在當下完全活出自己時所誕生的,除此都是代價,誠如弟弟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父親必須持續以愛來填補這逃離的空缺,誠如我們必須向空拋出一股拋物線,接續愛與牽掛,以面對生生死死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