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飛頁書餐廳的新書發表會，那花白髮的男子第一個來到，說從第一本書起就是我的讀者。他拿一本校友通訊錄指著色筆標線的我的名字告訴我，我是他高中母校的老師。他問：
「請問石德忠、石德孝和你有關係嗎？」
「他們是我弟……」
「真的！我就覺得──對嘛！這樣的名字不會多！」他顯得很高興的說：「我和石德孝同班，石德忠比我們高年級，那時候在學校，我們唯他們二人馬首是瞻。」
然後我平靜的告訴他，「石德孝過世了。」「怎麼會！」我總記得那人的驚呼，在台北場的新書發表會結束好一陣子之後。
情緒如漪擴去散開，才能浮凸出清晰的倒影，我開始想著：這世上還有人記得我弟，我以為，一直以為，這是一個只有我記得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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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學中年級開始，中午的便當，是二個弟弟送的。大弟將便當放在固定位置，會爬在窗台東張西望看上課，小弟送了就走。那小學升旗時，班長都上前二步立正筆挺站在隊伍最前，我是六年級的班長，只要稍彎身，就可以瞥到三年級的班長有大弟，一年級的有小弟。
很多事情及心情都得後設才真正明白，發生當時都只是單一，得經過更多事情的聯結，令人恍然大悟的新意義才會清晰了起來。
為什麼我愛在隊伍裡偷偷用眼斜掠二個弟弟，當然我現在是明白了的，從戰亂貧窮已走離的荒涼履塵隱約看得見薄明希望的年代，相對安定的公教家庭裡，多麼欣慰可感啊，孩子一個個的會讀書成績好。終其一生我們姐弟之間都沒有太多的親密互動，那時我只知道，在家以外的地方，我有看到弟弟，朝陽下，他們都明亮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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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路途的漫長辛苦，多像一個個打來的浪頭，沒撲上身時誰能先做想像？而無非也是人之常情吧，那成長多多少少會要有的轉彎使力逆風冒雨，以及大浪來了就要頂。我弟弟們長大後都遠在台北拚搏與生根，他們真正發生過什麼我也沒機會插手，我是個嫁在娘家附近的姐姐，很多信息都由爸媽口中耳聞知悉，我們的手足情分於生命中絕對無可置疑，但關愛其實很難做到具體，平安順遂就是我全部的親情願許，然後中秋清明過年笑著迎接他們的回家和節後再離家，一次一次又一次，他們在其間陸續立業也成家。
大弟開車在車裡告訴我他有女朋友，我聽得出話裡那分鄭重誠懇，自己一人在後座偷偷的拭眼淚。小弟剛上大學，說起班上一個連名字都很可愛的女孩，他問我：「姐，我載她，她攔著我的腰，說這座位不可以載別的女孩，她是喜歡我吧？」我弟過世前幾年，我陪他去看失眠其實心知他是憂鬱症的那天，在他絮絮的語言中，這可愛的名字重新被提起。無憂的青春微光，短暫而虛幻，但那時他還餘什麼可以用以安慰失敗潦倒一如暗黑斗室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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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吧，我弟事業擺搖，婚姻開始證明初起的結合完全是場命定的錯誤。我告訴當時尚未出嫁的女兒：「將來小舅落魄又孑然一身，ma已不在了，你記得每個月都要匯給他三千元，加上老人年金什麼的，讓他夠吃飯」，我女兒說「好」，而她是個說到就會做到的人。
我弟終於不會再老。孑然一身倒是我的一語成讖。
混亂、失序、顛倒、破碎，那無可挽回的裂解，生命竟可殘傷至此？
我揣摩猜測著他的語意，了解痛苦著他的孤單惶惑，但也只能每星期五上台北探望他，走向的途中，我得一字一步默讀著《心經》，我總是等到他下班，姐弟一起走向捷運站。我的車先來，我說再見，躲在柱後看他順利上車後，再等下班車前往我的去處，我不敢去想所有的可能，只想鬆一口也沒鬆得透徹的氣，一天又過了，我在車內疲憊的想，我又來看我弟一次了，而我弟在。
破碎語言中，我聽過一剎時清醒時我弟說：「姐，其實你不用這樣遠來看我」。「姐，我們可以住在一起好照應」。「姐，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姐……
很快的，這樣的時光也消失，我弟開始不會自己搭車。迷路走失不只一次之後，就近照料他的我大弟，在小弟的衣服上鏽上自己的手機號碼。我和我大弟，我們都用很不完美妥貼的，彼此都不甚滿意的方式親愛著我們折翼的手足，而我們其實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但我懂的，我小弟衣衫口袋上的一排數字，是我大弟的不棄與不離。
「我們本都是善良的孩子出門在外，被一拳打得四分五裂，就再也拼湊不回原來的自己」。我那麼愛著雷驤的這句話，從第一眼一直吟哦低喟到如今。
訥實口拙內向忠厚勤奮本分負責。在我還不會電腦的時代，我弟就已提著電腦東南亞一帶作生意，在很年輕的時候，我弟公教子弟毫無背景支援，有本事在大城市將成衣貿易經營得道地又成功，我弟為女兒可以一直開車兜風好讓她沉沉熟睡，我弟一直很認真打拚自己的事業，也顧家愛家很想給妻女很好的生活，我弟一生都在追尋那他渴望有多深打擊他就有多狠的，那種很平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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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兒聽我說簽書會的事，輕呼著：「怎麼可能？大舅是風雲人物我是相信的，小舅？怎麼可能？」
我告訴她，當年彰中和彰商二所學校的男生，為了女生相約打群架，連教官都阻止不了，「後來是小舅去斡旋才平了這大事件」，我說，「那年小舅畢業得了群育第一名。」
我弟是真正的賭徒，贏的時候不囂張，輸的時候，安安靜靜。有人記得我弟，我一直以為只有我。
在所有令人驚悚錯愕的命運來臨之前，我弟有過幸福吧，小康家庭的么兒，母親最疼愛的孩子，端正的學生，令人信賴的人，事業有成，生活單純，陽光下，和哥哥、姐姐站在一排，三個人都是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