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許多年後,已成為「孫子的祖父」的老海人,依舊會在夜晚天空的眼睛凝視底下,徘徊於露天的院子。他的身影瘦削、卻還留有年輕時浪跡的廓形,每夜每夜,為了等待島上愈趨減少、但目光更灼灼發亮的孩子們,為新的一代訴說著口傳故事。
也許就從被族人稱之為「人之島」的民族起源講起,遠古神話裡,天神指派了一對兒孫男女,降生這座祂所喜愛的美麗豐饒的地方。而黑翅飛魚則教導了他們的祖先,分辨各種各類的魚,告誡遵循的禁忌,帶給他們終年無虞的糧食。星星,是天空的眼睛,每個達悟的靈魂都有相映的一顆,明亮的,呼吸愈長。
老海人特別喜歡在飛魚季時,思念最初講述這些傳說的祖先的容顏,那時的他也是海邊眾多小毛頭的一個,從枯燥的課室翹學,走向海,學習生命的學問;整夜引頸盼望,出航釣飛魚和鬼頭刀的大人們,搖槳劃破海面象徵豐收歸返,心裡便迫不及待長大也築造自己的拼板舟。
但,他也不是最初就熟稔於民族傳說,也曾經疏遠了童年夢想。他在出生的紅頭部落,度過無憂的少年歲月。蘭嶼國中畢業後,十六歲,為了想像的未來,隻身離開父母親,前往海的彼端的台東高中求學。升學考時由因「別人能考上大學,我為何不能」的心念,拒絕了原住民身分保送,輾轉來到喧鬧的大城市台北,任貨運助手、打工廠零工、汲汲營生、邊在補習班準備重考,四年後才終於進入淡江法文系,繼續過著艱苦的工讀生活。
那像是所有從部落流離在外的青年身影。與此同時,家的土地,自一九五○年代蘭嶼指揮部等軍事、獄政、林務、機場,進駐小島以來,逐一地改變了島民原初的生活樣態;而將致更險峻未來的,則是一九七五年通過蘭嶼作為台灣核廢料儲存場,至一九八二年,第一批一萬多桶核廢料如惡靈降臨島嶼。
老海人依稀記得彼時媒體報導的喧嚷。譬如《人間》雜誌記錄下一九八八年蘭嶼人發起的第一場「二二○反核廢驅逐蘭嶼惡靈運動」;其中一幀影像尚留存下劇場工作者王墨林、周逸昌等人,前往儲存場前演出報告劇的現場,手舉訴求的標語、晃搖著象徵惡靈的巨型之偶。
傳說般的八○年代,思想異卉,而社會邁向解嚴倒數。原住民運動挾著民主化、本土化浪潮而興起,進入民眾的視域。重思族群認同、爭取正名,反蘭嶼核廢料是其一,之後不久,八月第一次「還我土地運動」接續展開。
二字頭年歲之末,海人卻依舊囚困在失去了海的城市,喜悅的是長子來到自己的生命,按達悟族命名從子的習俗,他從此有了新的名字:夏曼.藍波安,意思是藍波安的父親。
海人應正值生命壯年,卻倍感靈魂衰老,或許是踏浪的足尖在陸地上奔波生存,終究疲倦了,也或許是有了新生命的陪伴,一九八九年,他毅然決然返回蘭嶼,但願重新學習飛魚的傳統。
疏離的彌合是漫長的時間。他以第一本書《八代灣的神話》(一九九二),記錄下那些年在親族長輩身邊聆聽到屬於達悟的口傳故事,也寫下與父親上山伐木,或獨自出海、夜間潛水、造船捕飛魚以成為「真正的達悟男人」的艱辛汗水,與複雜微笑,並將與海洋的重新交往,持續寫進了散文《冷海情深》(一九九七),與小說《黑色的翅膀》(一九九九),度過第一個十年。
接近清晨破曉,微光閃爍,出航的海人們翻攪起近岸的浪,是豐收的一天吧。
回家的路途是一首綿延的詩歌。今晚的故事先講述到這,身旁的孩子們忍不住瞌睡了。唯老海人隨海洋的思緒,又憶起回家的那年。當時的他不知曉,逆行在航程眼前的,會是如何改變的家、如何壯闊的海,竟而化作他紙頁間的行句,一如波峰波谷在島嶼的文學故事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