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育萱

之二˙失蹤的瀑布

在佛蒙特駐村的最後一日下午，所有的偶遇都必須拓張為必然。於是我、敬堯、紅賓決定一起搜索Laurie口中的那道瀑布。

這一個月反覆行過的所來徑，步履其上，偶爾會遇見路旁兩側的住民，多半是獨自一人，與他們有短剎的交會，情景通常是正準備帶出去遛狗或已經結束，Johnson鎮的居民大概都喜歡大型犬，活潑巨大的狗興奮地想朝目的地衝去，主人通常對我露出既好笑又不好意思的笑容，專心對峙身旁的夥伴。

於是這條路時保寧靜，諦聽萬物同在的聲響是一己樂趣所在。不過，有速度一致的同行者，倒也別富意義，因為喧囂的意志與記憶有路可去，即便這條路徑的景色終趨淡薄。

十月下旬的佛蒙特悄然進入蕭索的風情，我們三人行走著，轉進熟悉的岔路，再次來到Tea House前的黃葉地。大量鮮黃的落葉在凍冷中蜷縮成偽裝壞死的蟲屍，宛若成為一條指引的道路。

敬堯指著前方某條路，紅賓拿出google map，他們展現勢必找出瀑布的決心。也對，斷斷續續，為了尋覓瀑布，徘徊這一帶已有四、五次之多。離開前夕，天際微透光芒的午後，彷彿是個吉兆，於是進入還未深入過的地帶，連帶使人幻想必然可以找到。

漸聞水聲潺潺，來到低窪有水橫過的雜木區，三叉路使人困惑起來。一支當地的女子慢跑隊帶著吆喝的口號，越過我們，向左方奔去。沒多久，又是徹底的靜默。

走左邊吧！

不約而同的默契，服膺著網路的指示。兩側景色在通過茂密樹林後，很快開闊起來，低矮扁乾呈現橄欖色的芒花、灌木，風吹窸窣，真冷！陽光從頭頂照下，我們卻還是得拉緊外套，就在那時，另一支男子慢跑隊與我們迎面相對。從髮根滴淌的汗水，蜿蜒到臉頰，可是無人停下來擦抹。猶是青春正盛且體力無限的年紀，為了某種目標得以凝聚全身氣力衝刺，腳下揚起的灰塵不管沾到自己或身後的同伴，仍卻不減損持續而美好的動能。我們舉起手示意，這次，終於有機會面對面說聲嗨。他們飛馳通過我們，一端是青春煥發，一端是不得不脫離青春屏障的創作者。

事實上，凡是有意創作的靈魂，很早便與青春稍作距離了吧？

正當這支緩慢的隊伍還想持續前進時，卻愕然察覺步行時間遠比想像得更易流逝。可是，依然尋覓不著地圖上看似顯而易見的瀑布。

最後我們做了決定，若過了這個小坡仍舊無法遇見，那就折回吧！

不輕易說最終，是因為它有自己的速度，遲早都會把這天結束，而我們一無所獲，只能聽見隱約的水流聲。懷著未發酵的遺憾步入Tea House，吃最後一頓茶點，我還記得店主夫婦在我第一次雪中造訪時提及，每年佛蒙特十月底開始會進入冬季，因此茶屋選擇在那時歇業，直到隔年四、五月。

對於茶屋或駐村藝術家來說，相同之處是將十月底視為一個暫停的符號。只不同的是對他們來說仍有隔年開張的規律性，而偶遇於此的藝術家們卻未必能再相見。天涯海角的距離只消搭乘飛機，可是更日常更重要的可能是從佛蒙特離開後的現實生活。

凌駕於一切的各自的人生，相對來說都是無法再耗費力氣找尋的瀑布吧？

再怎麼努力都只是帶著自己轉回錯覺的大門，楊牧的詩作〈給時間〉最後幾行逼促悵惘，使之必然：

告訴我，什麼叫記憶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什麼叫記憶——如你熄去一盞燈

把自己埋葬在永恆的黑暗裡

天黑是抽象的，失去緣分相遇的人事物也是，寧可將它視為失蹤。

若想繼續生活，那麼還是推開門吧！懷著上次的美好記憶使勁推出。店主夫婦笑臉迎人，櫃檯上白色瓷盤中的甜點，蘋果派、甜甜圈與蘋果磅蛋糕散放溫暖氣息。那天的我們都表現得比平常更貪吃，均選了兩種甜點和一杯飲料。

餐點集合在桌面時，頓時空間變得相當狹小，說也奇怪，我竟已忘了那日所談的細節，比平素忘得更加徹底。然而，咀嚼滲出的甜味與咖啡入口的溫度卻仍舊鮮明，略帶疲倦的身體因而舒緩下來。

全盤清空的那刻，頻繁聊天的節奏消失無蹤，我凝視著理應享有的安靜，隨著壁爐烈焰迸出的碎星，剎那停留，猛然劇烈的燃燒吞吃了它，我看著它跳揚，又落下，直覺時間就如此消融，一秒刻度換一顆火星沫子。

這是被容許的嗎？就像是決定一輩子以文字換走時間那樣。

我不曉得，亦甚至悲觀地不知哪一種更好。

當你坐著和他人交談時，你是孤獨一人──他們也是。女性飛行家白芮兒在她那本飽受海明威讚譽的《夜航西飛》中，簡潔又詩意地提醒著「那是你一個人的事」。

「你們要回去了嗎？」女主人友善地問，她打斷我的思緒只因她怕我們摸黑下山。「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載你們一程。」

茶屋打烊的時間在即，我們並未推辭。

直到離開那刻，敬堯與我才曉得紅賓不知何時已替大家付了下午茶的費用。想把錢還他，他卻擺擺手笑說不用了。

赧然點頭，把一切好意收進懷中，坐進休旅車裡。車速平穩地滑入黑暗，通過高陡的坡道，車身宛似化身水滴狀，順服定律般，衝入未被命名的流動之中。

在不可名狀的霎那，車內的安靜大過四個人，任憑各自的人生滾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