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過了某個年紀之後,我開始會為咖啡因而失眠了。從前午後喝茶喝咖啡都沒問題的,現在單是茶味稍濃的泰國奶茶,也可能是夜裡輾轉反側的因素。當然,只要在睡前留給咖啡因足夠的半衰期,並不是不能攝取。或許人過了某個歲數之後,每日惺忪睜眼,心心念念的便無非代謝一事,無論代謝的是咖啡因或快樂或焦慮或其他的什麼。
我的睡眠總是斷斷續續的,不能持久,且無論何時就寢,最終一律在清晨六點前後醒來。那時候,整個房間會浸滿粉紅粉金的光,溫潤迷糊,茶似的,太陽便是浮在天邊,小小的茶包。
這段日子我常常上咖啡店寫作,點的總是可可或抹茶拿鐵之類的飲料,餓的時候配一塊麵包。現在可可與抹茶拿鐵裡的咖啡因也很令人躊躇了。偶爾看見一些文藝作者貼出日常居家照片,廚房裡一隻一隻外帶咖啡紙杯套成高聳的斜塔,塔塔相連,形同精神堡壘,我總是感到敬佩又不可思議。酒精或尼古丁在意識與環境的朦朧中帶來靈感,咖啡因則完全是相反的物質,抖擻,清晰,理性,很有苦行的意思。然而,對於某些人而言,咖啡因是振作,對於某些人卻是振作之後久久不能安息的疲憊。這樣的倦,生出恍惚,或許也與菸酒殊途同歸吧。
為咖啡因而失眠的夜,那光陰也和待在咖啡店的白晝一樣漫長。時鐘的指針走著量杯與磅秤的刻度,一分是一分,一秒是一秒,幾乎比食譜上的各種比例還要謹小慎微。在這樣的夜裡,守時成了一件輕易的美德,可是沒有什麼必須趕赴的約會或期限。即使真有,也缺乏實踐的氣力。
有時候我不禁疑心一切瑣事的成分皆含有咖啡因。在輾轉的夜裡,我會把枕頭疊著枕頭,抱枕疊著抱枕,癱軟靠著這座小枕頭山,旁觀同床異夢的睡眠。長夜是一列晃蕩的火車,車廂與車廂之間忐忑地勾著,悠悠忽忽,走走停停的,不知將要駛向何方。睡眠汲飽了咖啡因,從我身體離開,成為火車上的乘客。我只是負責查票的人員,一一檢視睡眠是否對號入座,安於井然的小格子裡。可是睡眠上車下車,來去自如,散亂於每一節車廂中,用餐,喧譁,旋了座椅捉對打牌,興奮不已的模樣。我滿懷歉意,煩請它們出示車票,打個洞,匆匆經過它們的歡鬧與派對。我在夜裡與睡眠共處一室,睡眠不曾缺席或遲到,只是不屬於我,自顧自遊玩去了。
我偎在床上,耳朵靜不下來,想起課堂間同學們討論各自的助眠藥物,他吃了什麼錠,她喝了什麼劑,痛苦的語氣中竟帶有一絲甜蜜親熱。
我的耳朵靜不下來,像白晝在咖啡店裡,為了躲避討厭的輕音樂,戴起耳機並將音量調至最大。可是在歌手換氣的瞬息或歌曲與歌曲銜接的罅隙,在那反覆輪迴而來的,密密點點的空缺裡,仍有惱人的輕音樂趁虛而入,杜絕不盡。終於耳機裡外的兩種,甚至數種,不相干的旋律彼此交纏在一起,混成一團。我聽見嘈嘈切切的聲響,找不到一枚小圓按鈕,猛然關了它。就這樣找著找著,不知不覺,渾身已經躺進粉紅粉金的天光裡。
而夜的火車,開得極慢,曲曲折折消失在光陰的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