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燈

文/平禾 |2017.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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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新來的,睡那邊。」白旗叉腰怒目瞪著新囚犯。 圖/心皓

文/平禾 這個故事取材自真實案例。作者平禾是資深社會、司法記者,喜在案件中找尋富有人性的愛恨瞋痴故事,給人心靈的啟發,出版小說《判決人生》、《色計》。

「喂!新來的,睡那邊。」白旗叉腰怒目瞪著新囚犯。

新囚犯是個20多歲的毛頭小子,看向白旗所指的地方,捏著鼻子說:「我不要睡馬桶旁邊。」

「年輕人,你不睡誰睡?」白旗低聲問。

「我……我就是不睡,不然要怎樣?」

白旗和其他室友互望一眼同時鬨堂大笑。白旗笑完幽幽地說:「當然不會怎麼樣啊!」

晚上十點,監獄熄燈,月光從飛雲空隙灑進暗淡的囚室,時暗時明,年輕人將被子鋪在離馬桶最遠的囚房門邊,抬頭看斗室上方小窗外的月亮,突然感到一件衣服罩頭,有人箍住他的脖子,雙手被拗起,臉、肚子和頭部被無數拳頭毆擊,嘴巴流進一股血腥液體,他悶哼一聲倒地。

黑暗中響起白旗的聲音:「年輕人,夜深了,該睡了。」

年輕人痛得趴在地板無法動彈。

「沒聽到旗哥的話?」語音剛落,年輕人的頭被狠踹一腳。

這次年輕人飛快起身,將被子和墊子迅速挪到馬桶旁邊的鋪位,和衣躺下不敢吭聲。

黑暗中,年輕人聽到有人跨過他的身體,拉下褲子蹲在蹲式馬桶,「噗~~」傳來一陣臭味,他轉身捏鼻子,捏到一團黏黏又有腥味的液體,是血的滋味,淚,不自覺地流出來。

「年輕人,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對吧!」白旗的聲音輕飄飄在囚室擴散,年輕人渾身顫抖。



「你負責洗馬桶,每次有人上完大號,就去刷乾淨!」

「是,旗哥。」

「如果讓我看到有糞便卡在馬桶,就用你的牙刷去刷乾淨,再刷你的牙。」

「是,旗哥。」

「我不是欺侮你,是教你做人的道理。」

「我知道。」年輕人低聲下氣,聲音哽咽顫抖著回答,「旗哥,我下次不敢了。」

「白旗」白麒麟在眾人面前逞威風當老大。因為他身背兩件重傷害案、兩件強盜案,四罪合併判刑10年,是囚室裡刑期最重的囚犯。他入獄前是經營地下錢莊、賭場的黑幫幫主保鑣兼討債特勤隊長,整日槍不離手,隨時準備與其他黑幫火併搶地盤或護衛幫主。

黑夜沉沉,蟲聲唧唧,牢房內鼾聲四起,白旗卻輾轉反側。他很想睡,硬撐著不睡,最後眼皮終究不敵深深的睡意,慢慢合攏。

他持槍率領四個手下押著一對欠錢的情侶載到山上毆打、凌虐,男的打到吐血趴地,奄奄一息;女的雙手反綁吊樹上,臉塗蜜引螞蟻爬滿她的臉,尖叫求饒,他哈哈大笑。他夢到他走進兩人的靈堂,兩人的遺照突然對他眨眼,兩眼出血,喊著:「還我命來!」

「啊!」他嚇得大叫睜眼,看見高高天窗、鐵欄杆,心跳劇烈,轉身趴臥,枕頭蓋頭,不敢再睡,直到天亮。雖然這對情侶事後送醫急救死裡逃生,他卻每天重複走入靈堂的夢。他睡眠不足,白天脾氣暴燥,以打人鬧事或凌虐新囚房發洩情緒,掩飾內心的不安。



入監第5年,八月八日父親節。

「白旗,面會喔!」管理員通知。

白旗迅速到會客室,隔著玻璃看到久違的父親。父親喉嚨插著管子連接氧氣瓶,本來不能出院,這天卻堅持要母親推著輪椅,將氧氣瓶綁在輪椅上來探監。

「前天有幫你點光明燈,保佑前途光明。」母親告訴白旗。

白旗心想,人在監獄,何來前途光明?正想告訴母親明年不要浪費錢,卻見父親原本烏黑的頭髮全變灰白,病容憔悴,顫抖著手在白紙寫下「要回頭」三個字貼在玻璃,霎時間令他羞愧得無地自容,父子隔著厚玻璃痛哭,母親也哭成淚人兒。

十五天後,白旗在獄監工廠摺紙袋,「白旗,電話!」管理員通知。

白旗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忐忑不安隨著管理員去接電話。聽完電話,垂頭喪氣走回牢房,對著空蕩蕩的牢房痛哭,想起電話中姊姊告訴他:「爸爸走了,他最後的遺言是『白旗,要回頭』他在陷入昏迷前拚命用筆寫出這幾個字。」現在他才明白傷透父母心,傷得多麼深多麼痛。

失去父親,他的人生從黑色變墨黑,一團濃稠的悲傷包圍著他,彷彿有一圈無形的隔離層,讓他在人群中孤獨的存在。行住坐臥,進工廠、下工廠、洗澡、吃飯都一個人,他不想講話,也沒有人找他講話。他腦中唯一的念頭只剩下父親寫的「要回頭」三個字。

他時時刻刻咀嚼「要回頭」的意義。慢慢地看到他入獄以前的人生,從只知嬉戲的幼年到血氣方剛的青年,一幕幕如電影般放映,一層層看清自己的所做所為。逐漸地領悟到做人的道理。

要回頭,是說對上以敬、對同輩以和,對下以慈。他沒有做到,只靠逞凶鬥狠,嗆老欺小耍威風。

做事,要回頭,是指講誠信,重勤儉,他也沒有做到。他沒有一技之長,只能仗勢做人爪牙,持槍恫嚇換口飯吃,更談不上孝順父母、慈愛妻子兒女,關心親友。最關心他的家人被他當成陌生人;利用他的人,被他當成換帖兼拜把,看得比家人還親,卻在他入獄後棄他不顧,「天啊!我原來是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前半生。」



工廠門口貼著技藝訓練招生海報,有烘焙班、水電工班、木工班、電腦文書應用班……白旗破天荒第一次站在海報前專注地閱讀。他細看報名資格,剔除沒有興趣和條件不符者,僅有「花燈製作」是他可以選擇的項目。

「花燈製作算是技術嗎?」白旗納悶地問:「出獄後可以靠做燈籠生活嗎?」

「製作花燈要使用焊接技術,要有美術設計概念,要懂配色美學當然是一項技術。」招生人員解釋,「而且宮廟都會掛祈福燈籠,全台灣有多少間宮廟,怎麼會沒有生意?」

白旗聽了半信半疑。

「其實,在佛教燈代表光明,光明就是智慧,有智慧才能照亮人生的路。」招生人員笑著說,「點燈是一種供養,在佛前點燈供養也就是點亮自己的心燈。星雲大師說『人生最美,最有價值的事,就是心中有一盞明燈』想想看,如果能製作許多燈供佛,是多麼有福氣的事。」

白旗心中燃起一盞明亮的燈,「我要報名。」他下定決心回頭,發誓出獄後不走回頭路。

白旗跟著老師傅學做花燈才發現,製作懸掛在宮廟的大燈籠,和放在廣場展示的巨型花燈,可不像小時候做手提燈籠那般容易。小的三、五日,大燈籠得花十天半個月。

畫好設計圖之後再來是製作花燈骨架。用竹子綁骨架必須削竹子皮,手指常被刀劃破、竹籤刺破,或遭竹篾刺入肉。若用鐵絲當材質,綁鐵絲之後焊接固定,手掌被鐵絲刺傷,手指和手臂被遭焊槍灼傷更是家常便飯。

就在兩手舊傷未癒,又增新傷的情形下,他努力不懈埋首製作心目中的花燈。每當做好一個花燈在黑晚中點亮放光明,他就會感到一股暖意流過心頭,彷彿燙平撫慰他心中的不平、不甘和不捨,一團安詳和寧靜的光包圍著他。

「白旗,你有做花燈的天份喔!」半年後老師傅說:「你雖然沒有學過畫畫,卻能在傳統的造型中加入新時代元素圖案,用色鮮明大膽,耐看又實用,讚喔!」

白旗第一次被人恭維,竟然不知所措,羞紅臉,木訥地點頭,心中雀躍,滿心歡喜。

「農曆春節有花燈大賽,你應該參加。」

「我可以嗎?」

「還有半年,只要你和同學一起努力,一定可以做出好作品參加比賽。」

「謝謝師傅,我們決定參加春節花燈比賽。」

經過半年日以繼夜的努力,白旗和同學以「齊天大聖騎白馬」為造型的巨大花燈,奪得猴年花燈第一名。總統親自頒獎,白旗接過獎牌的剎那熱淚盈眶,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獲頒正式比賽的獎狀,他想起插著氣管的老父親,多麼希望父親看到他獲獎的榮耀。

白旗沒有看到的是,台下萬頭鑽動的人群中白太太和兒子、女兒不再以他為恥,而是用崇拜的眼神看他領獎,分享他的榮躍。他從高高的舞台上凝望一盞盞放光明的花燈,領悟了光明不外尋而是在心中,與其點亮外面的光明燈,不如點亮自心的光明燈。



一年後,白旗假釋出獄。

母親和太太來接他出獄。三人走出監獄,一輛黑色旅休車朝他緩緩靠近,擋住去路,母親心中一緊,以為有人向白旗尋仇,緊張地擋在白旗身前。

「旗哥,恭喜恭喜。」小六從旅休車走出來,衝著白旗拱手又上前擁抱,「兄弟們等你很久,老大更是等不及要見你,派我來接你去酒店,擺了五桌替你洗塵接風。」

白旗看著從前的手下小六和黑晶耀眼的休旅車,拱拱手:「我想回家,麻煩你跟老大和兄弟們說我要回家,以後江湖的事不干我的事。」說完挽著母親和太太的手臂離去。

「旗哥!」小六向前一步攔住三人,拉著白旗到一旁低語:「旗哥,老大說要聘你回去當我們銀行(地下錢莊)的保安主任,年薪500萬元,500萬元耶,只有你來帶領我們,我們這群兄弟才有飯吃,拜託旗哥答應吧!」

500萬的誘惑令他心頭為之一震,但心中隨即浮現「要回頭」三個字,心燈放光明,他搖搖頭:「小六,替我謝謝老大厚愛,我真的不想再入江湖,我要回家。」

「旗哥,我們相識不是一兩年的事,你、我和大家都一樣,沒有一技之長,不混兄弟,不入江湖,以後你要靠什麼生活?」

「我已向更生人保護會借錢創業,我要開花燈工作室。」白旗堅定地說:「我要做花燈養活我的妻子兒女和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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