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當對話成為雙頭馬車,結構浪漫就成了拆解浪漫。
還記得在《愛在黎明破曉時》(一九九四)時,席琳與傑西兩人之所以開始交談,就是因為火車上一對情侶的吵架。當時席琳開玩笑地對傑西說,當伴侶在一起愈久,年紀愈長,耳力就會愈差,會愈來愈聽不到彼此說的話。而在《愛在午夜希臘時》(二○一三),終成眷屬的兩人,恰恰就實現了這個寓言。
對話方式仍是這第三部曲的主軸,除了雙方仍有說不完的話,對話的空間裡卻不再只有對方,而是加入了子女、家庭,甚至旁觀者,他們的世界裡不再只是急著確認對方的愛情,他們面對的是更多的生活細節,甚至在設想的老年歲月裡互相調侃起來。
時間仍是對話的主題,加入了旁觀者的談論,餐桌旁年輕、中年、老年伴侶,不同年齡層對愛情或配偶的不同概述,從愛情的美好到嘲諷男女對愛情的不同觀點,到最後老年人對失去伴侶的思念與珍惜,這些論述在後面兩人精采的對話大肆鋪陳了起來,像是一個暗示,也像是一個結論。
對話裡他們看向未來,卻焦慮於過去,在終於沒有孩子小跑步聲的純粹交談空間裡,他們終於在彼此的話裡無所遁形。一方面檢視過往在婚姻裡各自付出的心意,另一方面,則是焦慮於對話後面那個正在失去的或者隱藏的自己,這讓兩人的對白成了雙頭馬車,一個往東一個往西,我們既要從失去監護權的父親的觀點理解傑西,又要從女性主義者獨立思考席琳,快速進行的對話節奏,讓整齣戲變得喧囂異常,所有觀眾都覺得自己在看婚姻大戲,飆架飆到了最高點,不留情面的攻擊,席琳一句「我不再愛你了」,一個定時炸彈,愛情是否灰飛煙滅?
男人與女人在婚姻裡的處境與差異,透過激烈的對話(包括吵架)彰顯出來,我覺得是這齣戲最好看的地方。雖然兩人都在婚姻裡喪失了部分的熱情與自我,但看得出來傑西的自我其實是在持續成長的狀態,而席琳因為個性與母性的投入,反而是巨大的斷裂,這也造成在兩人的關係裡,席琳總是嘲諷與控訴,而傑西成為那個容易抽離、回頭安撫一切的人。
這幾乎是大部分婚姻的日常寫照,吵架不會只有一回,安撫不會只有一次,同床異夢也不是突然發生的事,即使是電影裡面的伴侶,吵起來也是無法善罷甘休。只是透過電影的手段,我們更能臨場檢驗,那些吵雜的方向各異的對話(即使冠冕堂皇,即使不堪入耳),到底說出了甚麼言外之意?
浪漫被拆解了,並不讓人覺得意外,而是拆解之後如何面對彼此,如何呵護底層已經竭盡的愛情,還有如何面對自我。
或許再回到餐桌上老作家的知己懷念伴侶,那一段溫暖真誠的結論:「……他睡在旁邊,即使手臂常常壓迫到我,令我感覺窒息,卻總是,很安心。」安心取代激情,陪伴總是取代邂逅,平靜最後會取代喧囂的對話。也像席琳和傑西漫步走到飯店時,安靜地看著日落的片刻一樣,我們的自我終究也會像日昇日落,就像任何朝生暮死的事物,出現、消失,出現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