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回憶的軟糖
像我這一代的廣告人,在一九八七年台灣經濟正當起飛、初次踏入廣告圈的當口,是十六K就公主王子都徹夜不眠的時代;我個人唯一一次從事編劇工作的薪資更低,那時既認不得行情,且經驗值為零的我,只有十一K,台北市區的薪水,沒有台灣職場當年流行的包吃包住。雖然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可愛得讓人發笑,但那些年就是這麼怪!到底怎麼挺過去的?
當然囉,因為在台北市區月薪十一K,三餐就很「奇妙」了。每天中午在公司吃的,就是買包肉鬆放在住處,然後上班前一晚自己洗米煮飯,隔天一早白米飯裹肉鬆,掐個兩團,就搭公車帶到公司,午休時間按時服用;至於早餐與晚餐,往往就是自己用電鍋煮的綠豆湯或紅豆湯、薏仁湯交替著吃。如果晚餐能享用一小碗十二塊錢的滷肉飯,配上一碗六元的、小吃店用便利包泡的紫菜湯,那便是所謂的大餐了。
那是個台北市公車也會「飆車」的年代,搭公車的經驗多了便練就一身神技,無論公車如何左右超車、甩尾擺盪、前仆後繼,公車裡的乘客十之八九不跌也不倒。
那是我理想脹滿胸口的歲月,北上謀職的辛苦因此也像帶著甜味一般,自顧自地在工作中著迷起來,幾乎無法察覺生活的艱難。彷彿自己仍是個學童,一路避著地上的水窪,蹦著跳著朝校門口前進,回憶間的日子,柔軟滑潤得猶如牛奶軟糖。雖然如今時光漸遠,這一顆顆回憶的軟糖仍在我口袋裡,像是怎麼也享用不完,想著念著,便從口袋掏來嚼在嘴裡。我想,這是理念與夢想飽滿的年輕,才有能力賺進口袋的、人生的可愛與另一種奢侈吧!
◎智者的皺眉
再有智慧的人,也總有蹙眉的時刻,尤其當孤獨環繞的時間,不是一時一刻、一周兩周;甚至也可能不再是一年兩年。
寫下《湖濱散記》的梭羅,起初應當頗為喜愛湖邊山林的幽靜,甚至因此身心獲得釋放、性靈生動;然而隨著歲月流轉,幽靜成為色彩黯淡的清冷,那麼幽靜就不再讓人感到鬆綁,反而成為另一種束縛了。
於是,在林野獨居約兩年後,梭羅回到城中,置身於市集的雜錯與人際的熱絡間,繼之,由於反對當年粗糙的正義,而加入人群的爭論與抗辯之中。因此我猜想:荒野的幽靜與城裡的喧囂,難免都令這位智見過人的作家皺眉,然而,或許人類正是所謂的「社會性動物」,具有群居的天性。所以智者在一償宿願之後,依然遷就城裡紛紛然的生活,與我們同樣時而無悅時而歡暢。即使後來染上肺病英年早逝,怎麼說呢?那也是他為自己所做的選擇中,出乎預料的、人生最終的皺眉。
◎孤獨的真與假
幾十年的人生過去、相識相熟的人多了,孤獨依舊是每個人心中或久或暫的必然。畢竟人間的溫暖,不一定都在人與人之間。此時,孤獨看來像是真實不假的。
然而,當至親好友也遭逢這般處境,需要情感上的信靠與實質的協助時,我們不也經常無法及時察覺、並以足夠的溫暖作陪?正是因為這種人與人之間,避無可避的孤獨,所以宗教傳統仍然是最有力、最直接的支持。
所以,我的朋友,孤獨乃至失落並非你的獨有,因為總有些時刻,每個人都必須單憑己力,從生活的雜沓中開脫,在此之間,宗教是最可靠的友伴。其實我們習以為常的、自傳統而來的智慧與圓融,骨子裡正是宗教傳承的轉化,幾乎涵蓋生活的所有層面。這種已經拆不掉包裝的、以智慧為表以宗教為裡的生活元素,是人生最具智慧的暖熱與希望,足以令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超越困局、不斷於生活的失落間重生。而此時,孤獨看來又像是虛妄的了。
◎滑溜溜的
人生滑溜滑溜的。一有點智識,便沒了記性;稍有些裡子,就丟了外貌。總是貪著這個,便掉了那個,如何也不能事事順心、般般如意。正如小時候跟人一道玩玩具,拿了這樣、就要放掉那樣;也像極了遊晃市集,來到這頭、便看不清那頭。因此人生啊!就是可惜的事多,所以莫要樣樣不捨,凡事都擱在心上,那樣就當真有苦無樂了。彷彿吃宴席一般,我們從來無法自得其樂,反而大家圍了個熱絡,吃得盤底朝天才能皆大歡喜。因為人生滑溜滑溜的,我們老是捉它不牢、補綴不全的生活,便由眾人一道圓滿吧!
◎我家的半出家生活
由於健康的緣故,我已多年不曾出遊,即使家人就近休閒或外出遠行,因為我藥不離身,便寧可獨自留守家中,一個人自得其樂。這樣的習慣,除了鮮少的例外,已經十多年了,所以我日常生活的單純,跟寺院裡的修行有幾分相近。
這樣一日一日、適合深思的日常,縮小的是世界的紛雜;放大的是人們多幻化的心性。因此我敏於人心的覺知,自心他心胸中分明。唯獨置身塵埃之間,不變的只能是自己的信念,人際則如同倒映湖面的風景,如何也無有定貌。
所幸一家人信念相異無多,這個向來便有共識的家庭,就像海上的一艘小鐵殼船,浪頭來時攀高;波濤過去也就是乘風徐行、平和而輕盈地避開險灘而已。
◎致人生
當你無意間,發現自己對人生的挑戰失去勇氣,那麼,青春就已經離開你了。
我常記不起自己何時失去「勇氣」這樣的素質,心中單單確實洞悉:失落勇氣的日子,感傷一葉一葉疊高起來,幾乎只足夠我看見眼前的人事物,而對這個世界的其他視若無睹。
或許「軟弱」來自對自己的不信任吧!明白的說就是「對自己起了疑心」,於是擔心這些、顧忌那些的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到來,爾後又模模糊糊片片段段經過。
當你無意間,發現自己還有活潑生動、愛捉弄旁人的一面時,那麼,青春又悄悄來到你臉上了,甚至你的心裡。
我常記不得是什麼樣的人事物,在無意間喚回我年輕乃至年幼時的真實心性。不懼怕未來、不憂心成敗,就像自己確確實實落在自己身體裡的那種感覺,並因此明白覺知:原本當作早已失落的「勇氣」,與對生活的「懦弱」同住在體感間。在這樣的時光中,我確實了知所謂的成功與失敗、智慧與昏昧,皆實存於我的心裡、眼裡,以及內在、外在的一切。而在這樣的眼明心開中,我看見歲月一步一步悠悠踏過眼前。我既年輕、同時也老邁頹廢;不但果敢、也小心翼翼守護我愛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