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紅樓夢》的三層世界，分別是太虛幻境、大觀園與大觀園以外的俗世。首先，太虛幻境是由警幻仙姑所主宰的理想世界，它出現在賈寶玉的夢境中，而此處也正是天上仙女群居的住所。及至大觀園的出現，則是為了讓天上降凡的眾仙女，在人間有個清淨的家園，因此大觀園可說是太虛幻境在人間的投影。當神瑛侍者以及絳珠仙子為首的眾仙女落入凡塵後，大觀園便成為她們展演人生故事的主要舞台。因此，《紅樓夢》的寫作，確實離不了「仙女謫降」的原型架構。

日本學者合山究在《明清時代的女性與文學》一書中，曾指出曹雪芹之所以要寫仙女降凡的小說，同時讓她們在人間度過薄命佳人的生活，這可能是因為明清時期即有大量的仙女傳記。他舉出了《新鐫仙媛紀事》、《列代神仙史》、《龜臺琬琰》、《西華仙錄》等明清之際的女性豔情小說，而這些書籍的作者所欲抒發的正是歷史中對女性紀載缺漏的遺憾。收錄從隋至晚清之間，關於女性主題之詩文、說部、曲賦等三百三十五種的《龜臺琬琰》書序云：「集中載孝綽之名姝，敘李波之小妹。群雌粥粥，非奪婿於瑤光；往事沉沉，孰留痕於墨？」

文中指陳，南朝梁劉孝綽有〈三豔婦詩〉云：「大婦縫羅裙，中婦料繡文，惟餘最小婦，窈窕舞昭君，丈人慎勿去，聽我駐浮雲。」而《魏書．李安世傳》則有詩云：「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史載李波是廣平人（今河北永年縣），宗族強盛，因而無視法紀，大量收容為抗租拒稅的流民，並以武力對抗軍官。他的小妹李雍容，騎射本領亦高強，世稱所向無敵。上述這些女性雖然都附屬於男人之下，卻也是允文允武，因此本書作者清初張正茂（張潮的祖父）便認為：不該讓她們的事蹟淹沒於沉沉往事之中，而應以鰂墨書寫予以為保留。

這樣的觀念與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所述及的概念，大致相仿：「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故而「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而事實上，張正茂撰寫《龜臺琬琰》的主要目的，還在於模仿劉向《列仙傳》，續寫出西王母、嫦娥、楊太真等七十二仙女的故事。

此後，《西華仙錄》的作者王言（王晫之子）又在此基礎上，又增補了三十六仙女的傳記。仙女的數量在清初文人的筆下大幅增加，而當時文壇也出現了仙女傳記的編纂與出版的風氣，文人的社群裡於是一片仙女崇拜的習尚。這或許就是影響曹雪芹鋪陳太虛幻境與大觀園中眾女性形象的文學思想背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