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芳婷
白色恐怖所挾帶的惴惴戾氣,瀰漫在五、六○年代的台灣島上,藝文圈裡人人自危,有些沉潛到現代主義意識流的抽象形式裡,有些則懸掛在體制的邊界持續掙扎,試圖在時代的縫隙裡注入一些抵抗的動作和聲響。
一九六七年的台灣,第一個直轄市「台北市」的出現,象徵著台灣主權的變化以及在地轉向的初聲,在二二八事件中遭逮捕入獄的鹽分地帶作家吳新榮在此年離世,島上的恐怖仍縈繞在許多在世文人心頭。由於「反攻大陸」戰事的延宕,政府為塑造其主權之正當性,乃成立了以「傳揚中華文化」為旨的中華文化總會。這個浩浩蕩蕩的組織,以文化復興為旗幟,聚焦於傳統文化的維護與傳播。身兼總統與第一屆會長的蔣介石,體現了這個時代政治權與文化權同盟合作的官方運作方式。
伴隨著難以言明的長期恐怖與焦慮,以及藝文與政治長期掛鉤的混濁狀態。林海音在此年創辦了《純文學》月刊,提倡不含政治與商業目的的文學創作,並以此立場推廣文學的大眾市場,不僅提攜眾多年輕文字工作者,並使許多已停筆多年的日治時代作家重啟寫作。林海音擔任發行人與主編的四年間,親手寫了上百封信件向雜誌既有的作者群邀稿,燃起整個文學界原本枯衰的火光。《純文學》出刊的五年間,一共發行六十二期,最後的八期乃由劉守宜接手發行。與《文學季刊》、《現代文學》鼎足而立的《純文學》月刊,雖然歷時並不久,卻用力地刺激了台灣文學的發展,其後於一九六八年所成立的「純文學出版社」,除將《純文學》月刊之連載文章集結出版,亦出版子敏《小太陽》、王藍《藍與黑》、紀剛《滾滾遼河》等經典著作。
如林鶴宜所指出,六○年代的台灣藝文界,乃處於一個急需另闢蹊徑的困境中,現代詩、散文、小說與戲劇文學的創作,皆在擺脫政治桎梏的過程中摸索探尋著各種可能(《臺灣戲劇史》,臺大出版中心,二○一五年,頁二六○)。在同一年中,由李曼瑰於一九六二年敦促教育部所成立之「話劇欣賞演出委員會」,開始每年在台灣藝術教育館舉辦針對大專院校的「世界劇展」與「青年劇展」。「話劇欣賞演出委員會」所推出的「世界劇展」與「青年劇展」,實則為之後八○年代的台灣實驗小劇場奠定了醇厚的基礎,不可不謂台灣文學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世界劇展」乃由大專院校外文系以外文演出世界名劇;「青年劇展」則由大專院校話劇社為演出單位,二者皆培育了無數重要劇場工作者,並影響了七○年代成立的耕莘實驗劇團、蘭陵劇坊、聾劇團等表演團體先驅,以及如馬森、黃美序等編劇者與翻譯者。今日台灣的劇場生態之一脈相承,即可追溯自「世界劇展」與「青年劇展」時期的各種努力建樹。由於李曼瑰與國民黨的密切關係,其相關戲劇推廣活動乃挾帶濃厚的官方色彩,因此國內的原創劇本創作,大部分仍帶有中國中心主義的色彩與反共抗俄的屬性。也因此,引進世界名劇與鼓勵青年創作的「世界劇展」與「青年劇展」,更顯其突破性意義與價值。
其時的《劇場》雜誌甫創刊兩年,雖然在一九六八年即因經費問題而停刊,然而九期的刊物,仍在相對壓抑的社會氛圍中,突破重圍,引進重要的當代前衛電影與現代主義表演藝術,包括電影劇本《廣島之戀》、《甜美生活》與舞台劇本《等待果陀》、《禿頭女高音》、《生日舞會》等。參與《劇場》創刊的文人,包括黃華成、邱剛健、陳清風、崔德林等藝術工作者,亦有陳映真、劉大任、王禎和與黃春明等作家,使得《劇場》成為其時台灣藝文圈的重要輻輳。所引介的哲學、文學與藝術理論與思潮,深深影響了六、七○年代的創作風向。如梁佳純所描述,「(其參與文人)的反叛行為與審美品味,為台灣起了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藝文革命運動」(「臺灣大百科全書」詞條),《劇場》的短短三年,留下的卻是超越性的革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