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圖／心皓

農曆12月下旬，餐廳高朋滿座，公司行號尾牙宴正火熱，包廂內賓客酒酣耳熱，聊天談話愈講愈大聲，逼得大家都提高音調，蓋過他人的聲音，呈現好似大聲公比賽的奇特畫面。

「五、十五、二十、十……」瓦斯行店員小朱雙手不斷地比出五根或十根指頭，大喊：「啊！十五啦！抓到了。」小朱興奮大叫：「老闆，你輸，喝啦！」

瓦斯行老闆老孫，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碰！」酒杯摜桌上，「再來，換台灣拳。」

「我來！」瓦斯公司分裝場班長老林跳出來挑戰老孫，兩人各出一隻手，伸出手指喊道：「一隻翹翹、六連、九怪啊！」

「七巧、八仙，總來～喔，抓到了～」老林大喊：「老孫，喝吧！今天我要讓你輸到脫褲子。」老孫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手指頭抖動指著在座的賓客：「來，來來，再來，擱再來啦！換巴拉Ken，這才是我專門的。」

「巴拉Ken就巴拉Ken，誰怕你！」老林再度出戰。

「就來（剪刀）！就來！」

「固來（石頭）！帕來（布）！」

「帕來！一次。」老孫抓到老林出布，「固來！就來，喔，抓到了，兩次。」又抓到老林出剪刀，「換你喝。」老孫連贏兩拳樂得大喊，「換你喝，我來陪啦！」老林剛拿起酒杯，老孫已經一杯下肚。

「海量！海量！」小朱鼓掌起鬨：「老闆海量！」

「你不要喝那麼多！」孫嫂在旁攔阻老孫灌酒。

「哎呀！女人家不要管那麼多。」老孫摀著嘴說：「老林是客人，來者是客，怎麼可以讓人家不高興，他輸了，我陪一杯，才是盡主人之道。」

「喝那麼多，搞壞身體。」

「拜託！」老孫酙了一杯酒，「過年，一年才一次，讓大家高興高興嘛！平常大家不分大太陽、下雨天或颳颱風，晝夜陰晴，平日假日，晨昏半夜，只要客戶需要，一通電話打來，我們就騎機車、開貨車送瓦斯桶，難得有一天放假，我招待大家開懷暢飲，妳不要那麼掃興好嗎？」話說完，又乾一杯。

●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瓦斯行的年終尾牙宴在歡笑聲中結束，老孫和孫嫂站在包廂門口送客。曲終人散，老孫從口袋摸出車鑰匙對孫嫂說：「走吧！」

「你要開車？」孫嫂皺眉：「你喝那麼多還敢開車？」

「安啦！才喝幾杯而已，妳又不是不知我的酒量，我是海量耶！」

「警察最近都在大馬路抓酒駕開罰單，一張好幾萬元，你還敢酒駕，嫌錢太多嗎？」拉著老孫：「我們坐計程車。」

「離家這麼近，坐什麼計程車。」老孫甩開孫嫂的手，走向小貨車，拉開車門，「安啦！我不要走大馬路，走夜市那邊的小巷子回家，保證沒有警察杯～杯～」

「又在裝瘋賣傻！」孫嫂好氣又好笑：「真受不了。」

老孫開車時感覺小貨車好像也喝了酒，跑起來馬力十足，有騰雲駕霧般的舒暢感，開得特別順手，快速穿越小弄僻巷，幾個急轉彎加甩尾，讓孫嫂尖叫連連，她叫得愈大聲，他愈嗨，邊大笑邊使勁踩油門。

小貨車一個急轉彎，衝到夜市口，老孫突然看到一群機車和腳踏車迎面而來，「啊～～～」他尖叫，一個機車女騎士的安全帽撞上擋風玻璃，另一輛機車騎士撞飛出去，騎腳踏車的婦女連人帶車鑽到貨車下方，然後一連串的碰撞，金屬摩擦地面閃現火光，車頭衝撞麵攤，傳來「啊！啊～」混亂的尖叫聲，他分不清是孫嫂或外面的叫聲，他看到所有影像就像慢動作電影，緩慢遲滯地放映，但畫面卻在一瞬間播放完畢，他來不及反應，等他拉好手煞車時，一切都結束。

老孫額頭撞傷、孫嫂雙手和兩膝擦傷瘀青都送到醫院治療包紮。

「孫仲連，你撞死兩個人，七個人受傷，其中麵攤老闆被熱湯燙傷送到加護病房，有兩男一女手腳骨折，其他三個輕傷。」警察製作筆錄時，讓老孫看現場照片和路口監視器拍攝的車禍過程錄影畫面，「還撞毀十八輛汽車和機車。」

「怎麼會這樣？」老孫霎時酒醒，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

●

靈堂搭在三合院落裡，六十五歲婦人阿美的放大照片擺在正中央，老孫走近前靈堂雙膝落地，爬進靈堂。一個披麻帶孝穿黑衣的青年看到老孫，一邊咒罵一邊衝上來揮拳，被小朱及時擋住：「少年?！不要衝動，我們老闆是誠心誠意來跟阿嬤道歉的。」

「你撞死我阿嬤，你怎麼辦？你賠得起嗎？」青年怒吼：「我們不要錢，還我一個阿嬤。」

接著又有三、四個衣袖別麻紗的黑衣少年圍過來，拳打腳踹，小朱雙拳難敵四手攔不住那麼多人，致跪在地上的老孫頭部被打幾拳，背被踢幾腳，他抱頭俯臥動也不動任人踢打，他知道就算打死他也挽不回阿美阿嬤的命。

「停！」一個中年男子喝令，少年們退下，他扶起老孫，給老孫一支香。老孫跪拜磕頭，口中唸唸有詞，向阿美阿嬤道歉，自責喝酒沒有節制，酒駕導致車禍，祈求阿美阿嬤原諒。老孫上香後又下跪向守靈家屬道歉。

「我媽媽那天晚上出門替我父親買成人紙尿布，騎腳踏車經過夜市卻被你開貨車闖紅燈撞死，叫我們怎麼原諒你？」中年男子說完泣不成聲，向靈堂照片下跪哭喊：「媽！」

老孫垂手低頭，站著挨罵，眼睛餘光瞥到靈堂棚子一角有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一個中年女子走向老孫，「孫先生，你知道我父親七十八歲，他中風癱瘓十五年，全是我媽媽在照顧，她走了，誰來照顧我爸爸？」她問：「你嗎？你有能力全天二十四小時，無微不至照顧我爸爸嗎？」她帶老孫走向輪椅：「他，才是你最該道歉的人。」

老孫這才看清楚，老人癱坐輪椅，插著鼻胃管，輪椅扶手掛著尿袋，瘦骨嶙峋，睜著一雙黃濁的眼睛瞪著他。老孫下跪磕頭，久久不敢起身。

●

孫嫂和小朱陪著老孫走進化工系學生小方的靈堂。老孫跪行磕頭向小方道歉，向小方的父母及妹妹等家屬說對不起。一個女子站起來走向老孫，突然癱軟昏倒，被家人扶坐椅子休息。

老孫跪在供桌前方不停磕頭，孫嫂和小朱拈香致意。

「你要拈香就站起來。」一個穿黑衣的中年男子拉起老孫，給他一支香：「你好好看看，我這個侄子多麼年輕，那麼帥氣，二十二歲，國立大學化工系大學四年級的學生，只剩一學期就畢業，人生才要開始發光發熱，被你闖紅燈一撞，什麼都沒有了，你好好看看他的臉。」

老孫看著小方的遺照，充滿帥氣的陽光大男孩，他有兩個年紀相彷的女兒，讓他特別感同身受，那心碎的痛，令他不禁下跪，雙手輪流摑自己耳光，「啪！啪！啪！」打得雙頰紅腫，孫嫂掩面哭泣。

小朱忍不住去拉老孫的手：「好了啦！好了啦！」老孫推開小朱，自顧自地打自己耳光。

「我是小方的父親，昏倒的是我太太。」他拉住老孫的手：「我知道你有誠意來道歉，也知道你很後悔，但是太遲了。你打死你自己也無法讓我兒子起死回生，我要的不是你自殘自責，我只要我兒子回來。」他終究無法抑止情緒，哭喊：「你撞破我們的希望，撞碎我們的人生，家破人亡，我終身的痛呀！」

●

接下來，老孫跑了十個月法院和醫院，逐一向七名輕重傷者道歉賠罪。在偵查庭裡，他承認酒後駕車闖紅燈肇事，酒測值超標，犯公共安全危險罪、過失致死和過失傷害罪。檢察官看他犯後態度良好，叮囑他：「趕快跟死者家屬、受傷者談賠償和解，起訴後到法院審判時才能減輕你的罪刑。」

老孫抵押瓦斯行房地，向銀行貸款二千萬元，再向親戚朋友借一千五萬元，支付輕重傷者醫藥費和賠償金，死者的喪葬費用和賠償金，十八輛汽車機車的修理費。

「孫仲連，依兩次過失致死及多次過失傷害、毀損等罪，原來應該判刑五年，考量你犯後態度良好，和兩位死者家屬、七名受傷者和全部汽機車車主都達成和解，減刑改判三年有期徒刑。」

老孫聆聽判決，走出法庭，走到走廊轉角一面鏡子前停步，他發現鏡中的自己竟蒼老了十歲，他摸摸頭頂，稀疏的頭髮幾乎全白，「我變老了！」

「爸！」小女兒紅了眼眶。

「我決定不上訴，趕快去坐牢，懺悔我的罪過。」老孫向孫嫂和兩個女兒說：「你們看，我不聽勸，喝酒開車，不但撞毀別人家庭，也撞毀自己的家，我去坐牢時，瓦斯行先歇業，家裡就拜託你們，我只是擔心還不出貸款利息。」

「我會去罐頭工廠打工。」孫嫂說：「現在生產線缺人，我去應徵工作應該沒有問題。」

「爸，我已經辦休學，找到銀行業務的工作。」念經濟研究所二年級大女兒說：「我會賺錢幫忙付貸款利息，您不要擔心。」

「爸，我也會去超商和餐廳打工。」就讀大學二年級的小女兒說：「大三和大四的學費我會自己付，沒有錢就辦助學貸款。」

「都是我不好，愛喝酒，喝酒又開車，弄到家庭破碎，連累你們受苦。」他拉著孫嫂的手：「老闆娘要去當女工。」看著女兒：「讓你們當不成公主，無法專心念書……」悲從中來突然向孫嫂和女兒下跪磕頭，母女三人也慌忙跪下，一家四口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小啟：閱讀本版後，有任何心得想法或建議，歡迎來信。請寄newsmaster@merit-times.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