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家的願望

文/平禾 |2017.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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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歲哥哥背書包牽著5歲弟弟彬彬,摸黑穿越收攤後的市場,魚腥肉臭味撲鼻,「喵!」角落一隻黑貓圓圓大大的眼睛閃著黃色光芒,彬彬尖叫拉著哥哥邊跑邊叫衝出市場。 圖/心皓

文/平禾

7歲哥哥背書包牽著5歲弟弟彬彬,摸黑穿越收攤後的市場,魚腥肉臭味撲鼻,「喵!」角落一隻黑貓圓圓大大的眼睛閃著黃色光芒,彬彬尖叫拉著哥哥邊跑邊叫衝出市場。

兩人跑向街尾四、五間相連門口有粉紅或紅色燈泡的黑色鐵皮屋,向穿白短裙的阿姨問:「我爸爸在哪裡?」阿姨蹲下來,亮晶晶大耳環晃動。

「你爸爸是誰。」

「黑人!」彬彬大聲回答,門裡門外幾個阿姨一陣嬌笑。

「你爸爸今天沒有在這裡~~」阿姨手指在空中劃劃圈圈指向左邊,「在最後那一間。」

「謝謝阿姨!」哥哥和彬彬跑進最後一間嚷著:「我要找爸爸!爸爸咧?」彬彬看見爸爸坐在一張小桌子後面,將聞起來臭臭的蔘茸酒加進黑黑的保力達飲料,一手摟著染紫色頭髮的阿姨,桌上有幾碟小菜,兩個嘴巴紅紅的阿伯在喝酒。

「哼!」阿姨推開爸爸站起來走開。

「你們……」爸爸滿臉怒氣:「媽媽呢?」

「我們肚子餓,媽媽說沒有錢,要我們找你……」哥哥愈說愈小聲。

「爸爸,我好餓!」彬彬大叫。

「哈!哈!哈!」兩個阿伯張開血盆大口,「連小孩都養不飽,黑人,你趕快回去吧!」

黑人霍地站起來,掏出三張千元鈔票扔在桌上,「我請客!」扯著哥哥和彬彬離去。



機車在巷弄中暴走,站在踏板的彬彬瞇著眼既害怕又興奮,停等紅燈時他看到爸爸的手不停轉動把手油門,讓引擎發出兇兇的怒吼聲。

爸爸踹開家門大吼:「妳是故意給我難看嗎?故意叫這兩隻小的去找我?讓我在朋友面前沒面子!」

「你有錢去茶室找女人,喝酒,沒有錢養小孩?」媽媽不甘示弱:「還有什麼面子?」

「我沒有給妳錢嗎?」

「你給我的錢在哪裡?」媽媽哭罵:「一個月給我三千元,早就用完,你去茶室找女人、喝酒,我們吃什麼?」

「啪!」爸爸打媽媽一個耳光,媽媽抄起掃把打爸爸頭,哥哥拉著彬彬躲到牆角,看爸媽扭打。媽媽哭著進房間拖著行李出門。爸爸打累了,臉紅紅坐在地上,喃喃自語。

「爸,我餓。」

「吵什麼呀!」爸爸用力一推。哥哥翻滾一圈,頭撞到桌腳。彬彬不敢做聲。

爸爸睡著後,哥哥開冰箱找到一碗粥和一包鹹鹹的醃蘿蔔乾,兩人分著吃,沒幾口吃完,無粥可配,只好咬蘿蔔乾配開水。

次日早上,上學時。

「哥哥,營養午餐要吃飽,如果有剩菜,跟老師說要打包,知道嗎?」爸爸清醒不兇了,「我載弟弟去阿嬤家,你放學就去阿嬤家,以後都住阿嬤家。」

傍晚,哥哥放學後走到河邊的用木板和鐵皮蓋的房子前躊躇,他不喜歡住阿嬤家,浴室是粗粗的水泥地,還有好多蟑螂,牆上有蛾。

「哥哥喔!放學囉!」阿公黑黑的腳踩著一雙歪歪的拖鞋推車,車上堆滿著紙板、紙箱。

「這是營養午餐。」哥哥揚了揚手上的塑膠袋。阿公笑得燦爛。阿嬤用剩菜剩飯煮一大鍋什錦粥,讓哥哥和彬彬吃得好飽。



「阿公,這題怎麼寫?」哥哥拿著數學作業。

「唉喲!你要問老師,阿公不會。」

「阿嬤,你會九九乘法嗎?」

「阿嬤不知道什麼是九九乘法。」她笑笑說:「明天有剩下的營養午餐要包回來喔!」

哥哥想念書,沒有人教他,常常無法寫完作業被老師懲罰。他乾脆不寫作業,放學後天天去廟口泡網咖,有的國中生會請他打電動遊戲,或跟廟裡的跳陣頭的人玩,每天等著被老師懲處。哥哥才8歲還不能參加陣頭,廟裡的老傅師收留他幫忙打雜給他便當。他在那裡學會抽菸、喝酒和掀女生裙子。

「如果不是學校有營養午餐。」哥哥說:「我才不想上學呢!」

「我也是。」彬彬跟哥哥混廟口,也學會抽菸、喝酒,掀女生裙子。

9月1日,6歲彬彬上學讀一年級,哥哥教他朗誦「ㄅㄆㄇ、ㄈㄉㄊㄋ……」37個注音符號,像唱歌一樣好聽,「這是媽媽教我的。」

「好久沒有看到媽媽!」彬彬眼眶熱熱溼溼。開始學寫國字後,彬彬一直寫不好,氣得把筆扔掉,「討厭,不寫了。」

6年後,爸爸黑人再婚,接兩兄弟同住,新媽媽生一個妹妹,她忙著照顧女嬰和指使兩兄弟打掃、買菜、洗衣服。兩兄弟懶得做家事,反抗、頂撞新媽媽。14歲哥哥和新媽媽一樣高,新媽媽打他巴掌,他也打她,被趕出家門,哥哥索性不回家,晚上睡網咖或廟裡。

一天傍晚,彬彬去廟口找哥哥,哥哥突然跑來,塞給他一個包包,大叫:「躲起來!」

「啊!」彬彬愣住,看到哥哥背後有兩個警察追來。往前跑的哥哥停住,回頭奪走彬彬手裡的包包,隨即被趕上的警察撲倒。

哥哥犯搶奪罪判刑關進少年輔育院。他取代哥哥變成廟裡陣頭小幫工。



小學畢業典禮,彬彬彷彿隱形人,看著同學陸續上台領縣長獎、鎮長獎,成績優良獎,還有進步獎、熱心助人獎、勤快打掃獎和最佳禮貌獎、最有人緣獎。

典禮開始前,老師對彬彬說:「大家都有獎,只是想不到你適合領什麼獎,沒辦法讓你上台領獎。」

彬彬別過頭倔強回稱:「哼!我才不稀罕。」他的眼睛溫溫熱熱。

畢業典禮結束,同學互相在畢業紀念冊留言紀念。他想寫一段文情並茂的留言給偷偷喜歡很久的女同學小玫,思索半天卻擠不出一個句子,看著小玫從等待、失望到不耐煩的表情,他心愈慌,勉強用注音符號寫「ㄆㄥˊㄔㄥˊㄨㄢˋ ㄌㄧˇ」

「哈!哈!哈!」瘦皮猴探頭看:「國小六年級,還寫注音,不會寫國字!」

彬彬滿臉通紅,同學哈哈大笑,爭著搶看留言簿,「嘶!」撕破留言簿,「哇!」小玫拿著撕裂成兩半的留言簿無助哭泣。彬彬從羞愧轉生氣,揪著瘦皮猴猛打:「我不會寫字,但我會打架,你會嗎?」

「會打架也沒有用,會像你哥哥關進監獄!」瘦皮猴回嘴。

同學拉開兩人,小玫瞪彬彬一眼扔掉留言簿悻悻然走開,同學逐漸走開。彬彬看著殘破的留言簿發呆。

「來啦!來啦,抽一根啦。」小偉遞根菸,「我也不會寫字啊!還不是畢業。」

彬彬沉默,耳畔響著瘦皮猴的話。

「走了啦,去網咖黑皮(happy)一下,打怪物,慶祝畢業。」小偉拉彬彬往廟口走,「他們是好學生,跟我們不一樣。」

彬彬看著小偉。小偉是他的好朋友,沒有人理他時只有小偉陪他。但是小偉不會找他一起讀書、練習寫字或算數學,只會找他抽菸、去網咖打電動,偶爾弄些安非他命分他吸食,讓他昏昏沉沉,忘記阿公阿嬤,忘記爸爸和新媽媽,忘記妹妹的哭聲,也忘記媽媽的臉……。他不想跟小偉一起做這些事,但又不知要幹什麼。他說想讀書時,小偉只會遞給他一根菸。



「你看,瞎子還出來賣彩券。」途經廟口旁商店騎樓,老陳正在地上摸索找尋落掉的彩券,「真想趁機摸走他幾張刮刮樂。」

「他瞎了嗎?」

「對呀!他跟人家說,看東西都模模糊糊的,幾乎瞎了。」

「喔!」彬彬浮現一抹微笑,跟小偉耳語,小偉猛點頭。兩人佯裝在彩券攤旁玩耍,撿拾客人丟掉的刮刮樂彩券。

次日早晨,小偉向老陳買2張刮刮樂。

「咦!耶!」小偉發出誇張的叫聲,「中了,我刮中5千乘以2,是1萬元耶!」

「真的嗎?」老陳將彩券湊到眼前,再用放大鏡看,又拿近鼻端細看。

「真的啦!真的啦!」小偉隨手將路過的彬彬拉到老陳前面,「不然你問他。」

「小朋友,你幾年級?」

「六年級。」

「幫我看看,有沒有5千乘以2?」

「嗯!」彬彬細看,「有啊!5千乘以2。」

「老陳,我要領獎,太幸運了,刮中1萬元耶,1千元給你吃紅,我拿9千元就好,快點。」

「只要9千元?」

「對,但是你不可以跟我媽講。」小偉媽媽在廟口市場擺攤賣菜。

老陳摸出一疊千元鈔票數9張給小偉。

小偉一溜煙跑到廟裡分彬彬5千元。兩人馬上去買打勾的新球鞋、一條香菸,再去網咖請國中生湯圓、黑輪抽菸、打電動。

「哇!今天怎麼那麼有錢?」黑輪羨慕看著兩人穿打勾的球鞋,「撿到錢喔!」

「畢業禮物。」彬彬說。

「對啦,9千元的畢業禮物。」小偉關不住嘴巴,什麼都說了。

「喔~你們偽造刮刮樂中獎,騙老陳。」湯圓:「分我們3千元,不然就找人蓋布袋打你們或是告訴警察。」

「你看到警察就發抖!哈!哈!哈!」小偉笑彎腰,「有種你就去告訴警察吧!」

三名警員先向老陳索取偽造的刮刮樂彩券,再去網咖帶彬彬和小偉回派出所。

「湯圓和黑輪恐嚇我們,如果不分他們3千元,要找人蓋我們布袋打我們。」彬彬拖湯圓和黑輪下水,「他們也犯法啊!」警察將四個少年都移送少年法庭。



法官開庭。

「我不敢了,以後會當好孩子。」小偉哀求。

「我會帶著他賣菜、盯著他。」媽媽求情。

「請法官把我關起來。」彬彬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嚇一跳。

「彬彬,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拜託法官把我關起來。」

「能不能關你,要依法律規定。」

「我今天有抽菸,上星期有喝酒和拉K。」彬彬哀求:「可以關了嗎?」

「要採尿化驗有沒有拉K。」法官接著問:「你為什麼……」

「你這個不孝子,犯法讓我丟臉。」爸爸黑人打斷法官的問話,大罵:「如果你被關,我不會像去看哥哥一樣,提著水果去看你……」

「叩!叩!叩!」法官敲法槌:「安靜!」

「彬彬,你為什麼想被關?」

「哥哥被關進少年輔育院,他寫信告訴我,雖然被關不自由,但是隔離壞朋友,每天睡得好,三餐吃得飽,可以戒酒、戒菸,專心讀書,他每天都看好多書,字愈寫愈漂亮,我覺得很棒,也想被關進少輔院專心讀書。」

「回家後可以去學校讀書啊!」

「不行!」彬彬搖頭,神情彷彿是個大人,沒有少年的稚氣,「小時候,爸爸打跑媽媽,我和哥哥去跟阿公、阿嬤住,他們只給我們吃飯,不會教功課,我6歲就會抽菸,成天和朋友鬼混逃學,不能讀書。」

「回去跟爸爸住呢?」

「爸爸娶新媽媽又忙工作,不關心我們,新媽媽不喜歡我,我不想回家。」彬彬看爸爸一眼:「我同學的爸爸,會教他功課,帶他出去玩,我爸爸只喜歡去茶室找女人,我知道他不喜歡我,也不會教我。」黑人臉紅低頭。

法庭沉寂。只剩法官翻閱筆錄紙張磨擦聲。

「現在先裁定你收容到少年觀護所,採尿化驗有沒有拉K,後續我再依法辦理。」法官溫和地對彬彬說:「你能夠覺醒,代表你個性善良又有上進心,我會盡力幫助你達成想念書的心願。」

「謝謝法官!」彬彬被帶進拘留室,沒有回頭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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