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孫滿堂

文/平禾 |2017.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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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時分,月明星稀,年輕男子奮力踩著腳踏車,急促呼吸聲和踩踏板的聲音劃破寧靜的夜空,抵達產婆孫美滿家門口,他跳下車,將車靠在水泥圍牆上,在大門東張西望,上下尋找,找到在門邊的門鈴,撳下門鈴。圖/心皓

凌晨時分,月明星稀,年輕男子奮力踩著腳踏車,急促呼吸聲和踩踏板的聲音劃破寧靜的夜空,抵達產婆孫美滿家門口,他跳下車,將車靠在水泥圍牆上,在大門東張西望,上下尋找,找到在門邊的門鈴,撳下門鈴。

「鈴~~鈴~~」刺耳的電鈴聲,讓孫美滿像觸電般猛然驚醒,她翻身想叫丈夫李清德,他早已坐起披衣往客廳走去應門。

「產婆,拜託!拜託!我隔壁鄰居的太太快生了!請婆產快一點……」年輕人操著外省口音,「我們住台糖社區那邊!」

「馬上去,馬上去。」李清德拉開門板,搬了一張椅子請來人坐下等候。

「產婦的先生或家人呢?」

「她先生在金門當兵,兩個都逃難來的,沒有長輩、家人。」年輕人悠哉地回答。

李清德回房,孫美滿早已穿好衣服,提著省政府發給產婆的銀白色鋁製接生箱,兩人偕同年輕人往台糖社區急奔。抵達社區門口拐進小巷子,就聽到哀嚎的聲音,一聲高一聲低,迴蕩夜空,傳播產婦正受子宮收縮陣痛的無奈哀鳴。

產婦痛得滿身大汗,三個鄰居婦女來幫忙,不停地用毛巾沾水擰乾擦拭婦產的腹背肩頸,唐大嬸勸慰:「再忍下就好了!」、「第一胎會比較痛,要忍耐!」、「產婆快來了!」產婦時而痛得大叫,雙手亂抓,時而翻白眼狀似暈厥,稍停又甦醒,繼續嚎叫。這無盡的苦叫聲穿透無盡的夜。

「產婆來了,產婆來了!」眾人見孫美滿來了,高興地通報,產婦也像放心似地,露出短暫的一抹笑容。



孫美滿放下接生箱,不慌不忙挽起袖子,從箱子拿出木製聽筒,這聽筒像支小喇叭,只是兩端都有形如喇叭的開口。她將聽筒放床旁邊,她先摸摸產婦的大肚子,用手掌感覺子宮收縮的強弱,確認陣痛收縮正常,「第一胎?」

產婦忍著淚水用力點點頭。

「嗯!很好。」她趴在婦產肚子上用聽筒這裡聽聽,那裡聽聽,「子宮收縮正常,胎兒的心跳也正常,第一胎生產時間會比較久,要忍耐哦!有沒有麻油?」

「有!」鄰居唐大嬸應聲,拿了一瓶麻油放在床邊。

「時間還久,要先灌腸!」孫美滿下令,「男人都出去,不要待在屋裡。」然後向屋內幫忙的唐大嬸說,「麻煩你幫她轉身扶好,我幫她灌腸。」她從箱子拿出一支沒有針頭的注射筒,注滿瀉藥後從肛門打進婦產體內。

「為什麼要灌腸?」一個年輕顯然未婚的女子怯生生地問。

「因為等一下生產時要很用力。」孫美滿笑著回答,「肚子一用力,大腸裡的糞便也會跟著排出來。」聽得女孩吐吐舌頭。

「有感覺了!」大約十分鐘,產婦說:「想上廁所。」

「好,忍一下。」孫美滿從接生箱拿出一條白色腹帶,圍住她的肚子,避免腹部下墜。再由鄰居大嬸、阿姨扶著產婦去廁所三、四趟才將大腸裡的糞便解乾淨。

兩小時後,子宮婦收縮頻率愈來愈快,「快生了,快生了!」孫美滿打開箱子拿出剪子宮開口的剪刀、縫傷口的針線,肚臍鉗子和吸新生兒嘴中穢物的吸管,酒精和紗布備用。

隨著產婦規律的陣痛,孫美滿喊:「好,用力,用力。」胎兒露出頭部,她輕輕地拉協助胎兒出世,抱出渾身是血的嬰兒,「哦,好了,好了,生下來了,是男的。」她熟練地用將臍帶打結,剪斷臍帶,倒出麻油塗搓嬰兒全身,將血水和羊水體液擦乾淨,用吸管從嬰兒口中吸出羊水和體液。

「咦!」孫美滿發現胎盤沒有排出,輕輕觸摸檢查竟發現還有一個頭,「還有一個,雙胞胎耶!難怪肚子那麼大。」她摸著嬰兒的頭,協助嬰兒鑽出體外,「好,用力,用力,……好了好了,出來了,是女的,龍鳳胎。」

「龍鳳胎,龍鳳胎。」女孩高興地跑出房外報喜,「一男一女都平安。」

孫美滿在三位鄰居大嬸的協助下,幫兩個嬰兒洗澡,包上衣巾放到產婦懷裡。產婦心滿意足地看著兩個緊閉雙眼嬰兒,突然臉色發白暈了過去。

「啊!」一個婦女尖叫,「怎麼都是血。」

孫美滿低頭看,血從床上滴流到床下地板,掀開被子,大量血從產婦下體流出,「血崩啦!快送醫。」

李清德快速衝進屋裡,抬卸下門板和年輕人抬起產婦就往外衝,去找人力車。這是孫美滿每次外出接生就要李清德跟著的原因。



產婦一個小時後送到遠在高雄市區的醫院急救,仍因失血過多,回天乏術,撒手人寰。

「通知他們父親了嗎?」孫美滿和丈夫李清德一手一個嬰兒。

「唉!她命薄。」鄰居唐大嬸哭著說,「她和父親從大陸逃難來台灣,父親在台糖工作分配新宿舍,沒多久就過世。她認識阿兵哥柳大明,兩人剛結婚一年,大明就被調去金門,生了龍鳳胎又走了。已經發電報去金門了。」

「現在共匪正在炮打金門,兵慌馬亂,也不知道收不收得到電報?」李清德說:「可是這對小兄妹可不能等,要找人暫時先收留。」

「這兩個小可憐,才依偎在媽媽懷裡,媽媽就走了。」唐大嬸哭得傷心,「可是這左右鄰居也都是逃難來的,家家小孩老人食指浩繁,時局又不安定……有心無力啊!」唐大嬸哭小兄妹的亡母,也在哭自己的苦難。

「啊!」唐大嬸猛然記起什麼要緊的事,「我提個想法,如果您認為不妥,就不要答應。」

孫美滿點點頭。

「美滿啊,你和你先生也還沒生小孩,雖然大家叫你產婆,但你才35、36歲也不算老。」還是你先抱回去養,等他們父親回來再想辦法?」

孫美滿望看著丈夫李清德,她在產婦臨終前知道救不回來了,心中也有這樣的想法,但不知道丈夫怎麼想。

「好,他們還有父親,與其送到孤兒院,不如我們就先收留一陣子。」李清德看著太太孫美滿,「只是,直到他們父親回來以前,半夜我無法再陪你出門了。」

「沒有關係,你白天上課,我帶小孩,晚上我自己出去就好。」孫美滿說,「一定會有產婦的家人跟著,不必擔心。」李清德是國小老師。



3個月後,柳大明從金門回來,左肩膀還裹著紗布,那是被炮彈碎片擊中的肩膀的傷口。他回到家先向亡妻上香,在她靈前哭訴這一年在前線的遭遇,埋怨自己無法在她生產時陪在身邊。再去產婆家接兩個孩子。

「小龍、小鳳,爸爸回來囉!」孫美滿將睡得正香甜的小兄妹抱給柳大明看。柳大明在金門發電報,為小孩取名柳兆龍、柳兆鳳。

柳大明一見兩個小孩又哭了。哭兒女的苦難,也哭他的苦難,更哭未來不知如何撐下去。一個男人好不容易從槍林彈雨的前線存活,又面臨怎麼帶兩個稚嫩兒女過生活的挑戰。

「那陣子你們也知道,共匪幾乎天天炮擊金門,通訊管制,後來就爆發炮戰。」柳大明右手抱著小龍,「我在架電線時被炮彈擊中,暈了過去,醒來已經在醫院,然後接到唐大嬸的電報,我幾乎不想活了,但想到他們那麼小,無論如何我要撐下去。」他說,「炮戰還在進行,原來不准人員回台,但長官知道我的情形,答應讓我先回來一個月,屆時再看清況,轉調其他部隊或退伍。」

孫美滿和李清德一人一個,緩走回柳家。孫美滿卸下奶瓶、李清德放下包巾和背袋,一一交待大明,米麩多久給小兄妹吃一次,「如果可以就給他們喝牛奶,或是向小村子養羊的人家買羊奶,比較營養。」依依不捨離開柳家。

半夜,孫美滿輾轉難眠,最後失眠地坐起來,看著空的竹籃小床。如此五、六天。李清德看在眼裡,也無法入睡。

一天下午放學後,李清德去柳家,在門口就聽到兩個嬰兒啼哭,柳大明七手八腳忙著幫小鳳換尿布,奶瓶掉在地下,小龍在一旁蹬腳放聲大哭,家中雜亂不堪,李清德拾起奶瓶,柳大明抬頭,兩個黑眼圈。

「李老師,您好。」柳大明想說請坐,但又沒有地方讓李清德坐,反而是李清德抱起小龍,掂掂尿布,熟練地幫忙換尿布。

「睡不好?」

「是啊!」柳大明無奈地說,「帶孩子比打仗辛苦。打仗時還能偷空打個盹,這兩個卻像說好似的,輪流哭鬧整我。」

「休息一個月之後,怎麼辦?回部隊還是退伍?」

「我也想過,怎麼帶小孩又工作,但是我從少年被拉來當兵到現在,只會操作武器、架電線拉電網和開槍,別的什麼也不會。」柳大明說,「我想只能回部隊,繼續當兵,才能養活他們。但是又不能帶著他們去部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鎮上有家育幼院,也收像你這樣,無法照顧子女的家長。」李清德建議,「也就是說,你每個月付托育費,請育幼院照顧小孩,我和美滿有空也會去看。」

「太好了,這樣我就放心了。」柳大明像拉到了救生索一般興奮,「您兩位可不可以當小龍小鳳的乾爹乾媽?」

「可以,我很樂意,但是我們夫妻都信主耶穌。」

「那有什麼關係,乾爹乾媽信主耶穌,小龍和小鳳連我也一起信主耶穌。」



小龍小鳳被送到育幼院,李清德夫婦幾乎天天去探望,陪小兄妹玩半天才離開。星期假日就接小兄妹回家或上教堂做禮拜。直到18歲小兄妹離開育幼院,回家和甫退伍的父親同住,但不仍時去李清德家住或吃飯,小龍小鳳早把孫美滿當親生媽媽般依賴。

李清德和孫美滿因為小龍小鳳的關係,長年在育幼院當義工,兩夫妻60歲時,甚至接手育幼院,照顧更多失怙無親的小孩。孫美滿拿出積蓄在育幼院旁蓋一所教堂,做為孤兒和附近部落原住民的信仰中心。

逢年過節,已經成家立業的小龍、小鳳會帶小孩回家探望兩老,長大離開育幼院的院童也會回家團聚。

現在已經80歲的孫美滿從早到晚忙不停,煮三餐給回家孩子吃,整理大夥捐出來的衣服,清洗乾淨再分送貧苦人家;李清德看著一個個熟悉的臉孔,回憶他們成長的點點滴滴,還有撲向他懷裡在他身上爬喊「阿公!」的小孩,令他心滿意足。

孫美滿和李清德沒有小孩,卻子孫滿堂;她沒有生育,卻擁有更多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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