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台中老家院中的落花滿徑，外子正彎著腰在另一邊除草。我決定帶著分別是四歲及兩歲多的兩位孫女仿效《紅樓夢》裡的黛玉葬花。

小孫女先揀落花、放盒中，再選擇鬆軟泥地，拿鏟子將土鬆開。接著，一朵一朵的花放入挖開的小穴，再用鏟子將方才挖去旁邊的土撥回原處，蓋住落花。

大功告成，姊姊問：「為什麼要葬花？」阿嬤開始跟她說起《紅樓夢》裡的葬花故事：「少女林黛玉，因為寄住在外婆家，一直喜歡外婆家的哥哥，但是外婆家有很多姊妹，黛玉妹妹很擔心寶玉哥哥愛上別人，成天哭個沒完。

一天，她心情不好，看到落花滿徑，不禁傷心起來。想到那麼漂亮的花落下來，在泥地上都枯萎，甚至爛掉了﹔若有人收拾它們，把它們埋起來，那些花兒就不會被踩爛，也就不至於那麼可憐了。於是，她像我們一樣，因為愛花、惜花，拿著工具到樹下花徑上拾花、葬花。」

阿嬤問：「妳們聽完這故事有什麼想法。」姊姊說：「沒有。」阿嬤說：「妳們喜歡這個故事嗎？」兩個娃兒都不約而同說喜歡。

「為什麼喜歡？」阿嬤問。

「因為黛玉很可愛。」姊姊搶著答。

「黛玉擔心寶哥哥喜歡別人勝過喜歡她，妳會這樣嗎？」阿嬤又問。

「不會，大家都喜歡我們，妹妹也喜歡我。」姊姊說。

「那我問你：剛剛妳翻到一個手電筒，開心的玩。妹妹也要玩，妳不肯讓她，她哭了。她為什麼哭？」「她想搶我的玩具，每次我要什麼，她就要什麼，好討厭。」姊姊說。

「那剛才她在儲藏間發現一個小書包，阿嬤把書包送給她，妳問她要，她不肯給妳，妳為什麼哭？」「因為阿嬤只給她不給我。」「妳哭是因為她小器？還是阿嬤偏心？」

「阿嬤偏心，妹妹也小器，兩個都是。」姊姊理直氣壯回答。

黃昏，我們驅車北上回台北的家。姊姊問阿嬤：「阿嬤，你今天早上講的那個故事很好聽，書放哪裡，我想看。」阿嬤問：「哪個故事﹖」「就是那個黛玉葬花的故事啊。」阿嬤指著客廳書櫥上出版社剛寄來的程乙本《紅樓夢》和白先勇先生餽贈的《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總共六大冊，說：「喏﹗就是這幾本。」

她嚇了一大跳說：「這麼多本﹖」阿嬤不忍心嚇她，找了阿嬤寫的《古典其實並不遠：中國經典小說的25堂課》一書，翻開其中可愛的「黛玉葬花」插畫，又將故事說了一遍。

過了幾日，姊姊拿了書來，要阿嬤講，因為上回看到裡面「黛玉葬花」的插圖好美好雅致，她說還想看著插圖，聽阿嬤再說一遍。

前述《古典》一書裡，阿嬤選編的是《紅樓夢》第26、27、28三回的濃縮版，主要是黛玉葬花的情節。阿嬤說：「黛玉葬花的故事有點可憐﹔今天，我們來講濃縮版的『木石前盟』。」

姊姊好雀躍，跳上沙發端坐。阿嬤把書上黛玉葬花的圖片翻開，開始說：

「很早很早以前，女媧補天，用了好多的石頭。最後，剩下一顆頑石沒用上，就隨便把它扔在河邊。這塊頑石到各處遊玩，有次到太虛幻境，仙子們知道他的來歷，就留他在赤霞宮居住，稱呼他神瑛侍者。神瑛侍者……」

姊姊打岔：「神瑛侍者現在從石頭變成人了嗎？」

「對了，我忘了說，現在那塊石頭已經變成人的樣子了。神瑛侍者閒閒沒事，常在靈河岸邊逛來逛去，看到一棵絳珠草長得好可愛，就每天給它灑水，絳珠草因此長得又健康又漂亮。這棵絳珠草接受了神瑛侍者的灑水，又有太陽和月亮的溫柔關照，就變成仙女。這位仙女很感謝神瑛侍者的照顧，就決定如果神瑛侍者下到人間來，她也要跟著來一趟，用所有的眼淚來報答他。這就是「木石前盟」，一個前世是石頭，一個是絳珠草轉世的。

後來神瑛侍者跟這棵絳珠草都被送到人間，成為人家的孩子。一家姓賈，生下男孩子，貝比生下時，嘴巴裡居然含著一塊玉，所以就取名字叫『寶玉』；另一家生下……」

阿嬤正要往下講，姊姊的問題又來了：「小貝比嘴巴怎樣含著玉，玉是什麼？」

阿嬤把嘴巴鼓起，假裝裡頭含了個東西，告訴她：「好的石頭經過琢磨就會變成玉，玉就是很像阿嬤的項鍊墜子一樣的東西。」阿嬤拿墜子給姊姊看，姊姊說她知道了，她很喜歡漂亮的玉。

故事繼續下去：「另一家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字叫『黛玉』。」姊姊又好奇了：「她叫『黛玉』，她嘴巴裡也有玉嗎？」

啊！啊！說到黛玉的痛處了呀！阿嬤說：「黛玉沒有玉，注意，她沒有玉，但她跟妳一樣好希望有一塊玉。黛玉小小的時候，媽媽就死去了。爸爸自己忙不過來，把她送去外婆家。她外婆就是寶玉的阿嬤。所以寶玉是她的表哥。但寶玉家還有許許多多的姊姊、妹妹，這些姊姊、妹妹都喜歡寶玉，寶玉也愛著她們。其中有一個叫薛寶釵的表姊，特別受到大家的歡迎，她脖子上還掛著個金鎖片，大家都開玩笑說：「一個啣著玉出生，一個有金鎖片，巧的是這塊寶玉跟那個金鎖片上，正好都刻了字，兩個人真是天生的一對。」黛玉原本就小心眼，聽了更傷心，怕寶玉愛寶釵姊姊比愛她多，她吃醋。『吃醋』知道是什麼嗎？就是嫉妒。」說到嫉妒，姊姊就明白了，因為媽媽常跟她說：「有好東西不要炫耀，別人會羨慕、嫉妒，這樣很不好。」

阿嬤接著說：「黛玉因為在外婆家沒有爸拔媽麻陪，常常很難過。雖然寶玉一再跟她說，『你不用擔心，我最愛的還是妳。』但是，只要寶玉對別人好一些，黛玉就心裡難過，就哭了。」

說到這裡，姊姊忽然眼眶紅了，雙眼定定地看著阿嬤。阿嬤問：「妳怎麼啦？幹嘛要哭、要哭的。」姊姊忍著淚沒哭，只是定定地看著。然後，忽然說：「阿嬤，我愛你，真的好愛你。」阿嬤慌了手腳，問：「那為什麼哭呢？阿嬤也愛妳啊！」

姊姊眼淚差點掉出來，她難以自抑的轉頭趴在沙發靠背上，阿嬤想抱抱她，她忸怩地把頭埋進沙發裡。阿嬤不勉強她，任憑她。故事只好就講到這裡。

晚上，阿嬤阿公小姑姑帶她們兩姊妹出門。途中，阿嬤拉著她的手往前走。若無其事問她：「今天下午阿嬤說故事時，妳為什麼哭了？」她輕聲說：「因為喜歡聽這個故事。」

天啊，難不成黛玉轉投胎到我們家來了？還是《紅樓夢》真的是魅力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