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圖／心皓

「無罪！法官居然說投資有賺有賠，不算詐欺。」陳澤民將判決書扔地上，怒吼：「林世雄跟我說穩賺的，我才投資200萬元，他一直說『穩賺』結果卻賠錢，不就是詐欺嗎？律師啊！現在怎麼辦？」

「如果您不滿意，我們就上訴！」律師撿起判決書。

「上訴！還要打官司？」陳澤民心中轉了轉，上訴又要花律師費，「上訴，一定會贏嗎？如果不會贏，還要上訴嗎？」

「上訴不一定會贏。」律師推了推金邊眼鏡，「但是，我們這裡的高等法院只有五位法官，應該有辦法可以弄給某一個法官，然後就有贏的機會。」

「將案件給某個法官？」陳澤民聽出律師話中有話，「有管道嗎？」

「有，但不是我。」律師說，「有一個律師和法官是好朋友，他有辦法，如果你願意，我問問看。」

「你幫我評估一下，要上訴嗎？該怎麼做才會贏？」

「要分兩個管道進行。」律師在白紙劃兩道箭頭，「先去找法官談好價碼，然後依法官指定的時間，我們提出自訴，讓案件分到法官的手上。然後，法官判我們贏，如果刑事部分打贏，民事就有90%會贏，到時候民事求償金額除了您的200萬元，還可以將打官司的錢和給法官的錢都包含進去，一起拿回來。」

「喔！」陳澤民有點兒心動。

「而且，詐欺案是二審定讞。」律師強調，「林世雄輸了，就不能再上訴，人家說『決戰二審』就是這個意思。」

「好！」陳澤民站起來：「就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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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張騰龍坐在燈光昏黃的牛排餐廳仍然戴著墨鏡，講話簡短，不是精簡，而是捨不得多講幾個字，似乎有什麼顧忌，不想讓人聽太多他的聲音。他說話時皮笑肉不笑，加上那副墨鏡讓人看不到他的眼神，摸不透他在想什麼。

跟這樣的人講話讓陳澤民感到不舒服，如果他不是法官，陳澤民又有求於他，依陳澤民的脾氣，早就伸手把眼鏡摘下。

「馮律師前天從台北來找我，說明你的案情，我保證可以讓你得到滿意的結果。」張騰龍平緩地說：「馮律師交待的事，你……準備了嗎？」他比比桌子下方。

「有，準備好了。」陳澤民從皮包拿出幾疊鈔票，從桌子下面交給張騰龍，「律師說，不要支票，不要匯款，只要現金。」桌子兩側有長長的桌巾擋住其他食客的眼光。

張騰龍收錢，擱在大腿上的餐巾布，先拿一疊細看，鈔票上有銀行綁紙鈔的紙條，他仍然不放心，低頭一張一張數錢。數完一疊再一疊，專注地數錢，彷彿陳澤民不存在似的。陳澤民心想：「這就是高坐法庭問案的法官？」無奈地聳聳肩，自顧自地切塊牛排塞進嘴咀嚼。

過了許久，張騰龍數完鈔票，將四疊鈔票收進西裝上衣內口袋。放好鈔票拍拍稍微鼓起的左胸，「35萬，沒錯，我收了。我會判他有罪，1年，可易科罰金，讓你的刑事贏，民事跟著贏，滿意嗎？」

陳澤民點點頭。

「你聽好，後天下午到高等法院遞自訴狀，不要早上，就是下午。其他的我來處理，你只要等開庭通知就好。」

「後天下午遞狀。」陳澤民複誦。

張騰龍點點頭，喝一口水，起身離開。白瓷盤上的牛排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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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三合院大門貼上新的春聯，亮紅紙上濃黑墨跡閃閃發亮，飽滿的筆觸混圓有力，像在訴說張家雖然是古老的家族，子孫卻有不凡成就，張家長子張騰龍是法官。

跨進門檻，寬敞的水泥地，夏天是曬穀場，平時是小孩追逐、騎腳踏車的遊樂場。張家古厝原來是一條龍的格局，一間正廳居中，左右對開兩間房，廚房和豬圈。張騰龍當法官的第三年出錢增建左右兩側各有三間房的廂房，俗稱護龍，將豬圈移走，多了兩側的護龍，張家厝成了一座三合院。

張騰龍走進媽媽的房間，撲鼻一股中藥味和老人特有的氣味。老人味有點像東西發霉卻不到臭酸的程度，不是香，不是臭，如果以顏色來形容味道，就是灰色加點咖啡色調出來的灰褐色，頹敗腐朽的氣味。

床邊透光的小窗貼著倒「春」。

他坐在媽媽床邊喊：「阿母，阿母，我回來了。」媽媽耳背，日甚一日，每回他都要大聲喊。

「阿龍……」老母親睜開眼睛，「你……你呷飽嘸？」做母親的永遠都關心子女有沒有吃飽，不管現在是晨昏或夜半。

「有啦！今天過年，你要起來圍爐。」張騰龍大聲說：「大家都回來了，等你圍爐，呷飯。」

「圍爐！過年哦！」張老太太頭腦似乎清醒了，高興地拍手，「阿龍，歹勢，我沒準備紅包。」

「阿母，你不用準備，你忘了嗎？我是法官，我有錢啦，等一下我會包一包大包的給你啦！」張騰龍從西裝上衣內口袋拿出兩疊紮著銀行綁鈔紙條的新鈔給張太太，吩咐：「像去年一樣，每人一包。」

「真歹勢，每年都讓你包那麼多。」

「阿母，我是法官吶，有能力包紅包給大家，這是光榮的事。你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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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大人啊，我是陳澤民。聽說你要調到台中，我的案子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拿我的錢，沒辦事。」陳澤民臉色轉紅，對話筒愈講愈大聲：「退錢呀！」

「我開兩次庭，你都有來，不是聽到我罵林世雄，他被我罵的很慘。」張騰龍低沉地說：「被調到台中的事，我也沒辦法，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我要的是林世雄被判有罪，不是聽你罵他。」

「我能做的都做了，就這樣。」張騰龍掛電話。

「XXXXX……」陳澤民氣得飆罵一連串髒話，「好，你不退錢，就讓你好看。」

陳澤民說到做到，幾天後就向當地的調查站檢舉張騰龍收賄，將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訴調查官。調查官趕到台中約談張騰龍，認為他涉嫌收賄罪嫌重大，請檢察官向法院聲請羈押張騰龍。法院沒有裁定羈押，但命令100萬元交保，法院馬上將張騰龍停職，等候調查。

「學長，怎麼辦？」張騰龍交保後急著與馮超凡見面。馮超凡是司法官訓練所早張騰龍一期的學長，在訓練所時兩人就是好朋友。馮超凡當了十多年法官後轉任律師。

「你怎麼不先退錢？」馮超凡帶著責備的語氣。

「我怎麼知道那種鄉下地方的地痞流氓，有膽子敢掀法官的底，唉……」張騰龍唉聲嘆氣：「這下該怎麼辦？」

「你捨得出保命錢嗎？」馮超凡眼珠滴溜溜地打轉。

「只要不坐牢，我願意。」張騰龍愁容滿面，「學長有門路嗎？」

「當然有，有錢能使鬼推磨。」馮超凡笑著說，「你先拿35萬元退給陳澤民。」

「他都檢舉我了，還退錢給他？」

「一審宣判以前，我幫你退錢給他，一審怎麼判都沒有關係，我們決戰二審……」馮超凡講得口沬橫飛，最後伸出五隻手指頭，張騰龍蹙眉搖頭。馮超凡又講了一陣子，伸出四根手指頭，張騰龍嘆一口氣，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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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告張騰龍被控貪汙案，本合議庭宣判，被告無罪。」庭長朱復興念完判決主文，率受命法官蔡光興、陪席法官離去。

在法庭聆聽判決的張騰龍深吸一口氣，嘴角微微上揚，轉頭與馮超凡相視而笑。

「嘿！嘿！」馮超凡乾笑兩聲，再以一切都在我預料中的神情，搭著張騰龍的肩膀離去。

兩人走到法院大門口，四名身穿調查局背心的男子圍上來，「張法官、馮律師，這是拘票和傳票，請跟我們走一趟。」

「什麼事，案件都判決無罪了，還要問什麼？」

帶頭的調查官向同僚點頭示意，一人拿出平板電腦，播放一段影片，只見馮超凡在停車場停妥車，下車，手拿一包鼓鼓的信封袋交給站另一輛車旁的蔡光興，然後聽到馮超凡用台語說：「三百。」蔡光興點點頭即上車，駕車離去。

馮超凡登時臉色大變。

張騰龍瞪大了眼，脫口而出：「怎麼聽得那麼清楚？」

調查官揚了揚手中像雞毛撢子的遠距收音麥克風，這是賞鳥人士用來收錄站在樹梢婉轉啼叫鳥鳴聲的專業用麥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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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察官偵訊後，認為張騰龍透過馮超凡賄賂審理案件的受命法官蔡光興100萬元、庭長朱復興200萬元，涉犯行賄、貪汙罪嫌重大，向法院聲請羈押張騰龍等四個人。張騰龍在候審室自知此次恐怕難逃法網，向法警要狀紙和筆，埋首書寫辯答狀。

羈押庭開庭，法官依程序問完檢察官聲請羈押的理由和證據，接著問張騰龍對於被控行賄有什麼要陳述的意見？

「希望法官駁回羈押聲請。」張騰龍抬頭向法官陳有餘說：「庭上，我母親三天前病逝，希望法院本於人情，讓我回去料理母親的後事。」並呈上答辯狀。

張騰龍寫道：「吾家本清貧，然先父治家甚嚴，督促子女向學尤力，本人身為長子，時刻以弟妹榜樣自我警惕，自律甚嚴，寒窗苦讀終於考取司法官，名揚鄉里，雙親無時無刻不以我為榮。然而此次遭控收賄、行賄，操守遭汙衊，身繫冤案，令老母終日掛心，時刻懸念，以致病情加重，不幸於三天前仙逝，往生前仍然掛念本人的冤案是否得以平反。先慈無法放心往生，是本人不孝，莫過於此。法理不外人情，懇請鈞長念在慕孺之情，駁回羈押聲請，讓本人速返故里，處理先慈喪事，盡人子之責。」

「張先生，對於令堂去世，本法官感到十分不捨，尤其你我有同窗情誼，年齡相當，對老人家罹病到去世期間，子女身心的煎熬與不捨更能感同身受。」法官陳有餘說完，臉色一變：「你知不知道貪汙案獲二審判決無罪的理由？」

「不知道」張騰龍搖頭說：「上午到庭聆判，即被檢察官傳訊，來不及看判決書。」

「因為庭長朱復興認定，律師馮超凡基於同事、同窗情誼，擅自為你向陳澤民收賄、退款，你均不知情，改判無罪。」陳有餘放下答辯狀說：「只是，你如果沒有收那35萬元，何必再透過馮超凡賄賂朱庭長和蔡法官？」陳有餘步步進逼：「如果你心中坦蕩，何懼鬼魅？本席裁定，羈押禁見。」

傍晚，張騰龍戴手銬走上開往看守所的囚車，他看到馮超凡、蔡光興、朱復興被隔開座位，每人身邊都有一個法警戒護，防止四人說話。四人互視，眼神充滿怨怒、後悔與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