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圖／心皓

辦桌師傅的藍色小貨車，行經阡陌縱橫的稻田，風吹稻禾，稻穗像一陣金黃色稻浪起伏不定。小貨車駛進和田村蕭家的三合院。廚工先從卸下篷布和柱子，搭起一座紅白條紋的帳篷，再滾下紅色大圓桌，張開像大夾子的桌腳架起桌面，鋪上紅色塑膠布。在三合院一角架起兩個大鍋子燒熱水、熱油鍋。

在一個工作圓桌，外燴師傅的菜刀在圓形厚木鉆板上「叩！叩！叩！」快刀切紅蘿蔔、白蓮藕、綠蘆筍、黃甜椒和黑木耳、紅鳳菜。

蕭老先生坐在門廊籐椅，微笑地看著忙碌景象。這是他的80大壽，四個兒子為表孝心，叫外燴到家裡辦6桌，宴請親朋好友。

上午10點過後，住附近的58歲長子蕭敦田和53歲三子蕭敦泉先回到家。

「丈仔（習俗，稱母親為阿姨、父親為姨丈，小孩能順利養育長大，不會夭折）！」蕭敦田前向握住父親的手，拍拍肩膀：「丈仔精神真好。」

「丈仔，今天要多吃一點喔！」長媳替他戴好帽子。

「好啦！」蕭老先生看著蕭敦田一家人。

長子與他的關係不像兒子，比較像夥伴，最近看到長子，都會想起這小孩8、9歲就跟他下田，小小的個子站在牛犁上使勁揮動鞭子使喚牛往前走的模樣，然後變成精壯小夥子用力轉動鼓風機，吹掉稻穗雜質，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蕭敦田和媳婦都是小學老師退休，二子一女都讀國立大學，長孫畢業在科學園區上班。

「丈仔，有你喜歡吃的蘆筍喔！」老三蕭敦泉一跛一跛地靠近父親，吃力地坐在籐椅旁的門檻上：「今天一定很熱鬧。」

蕭老先生看著蕭敦泉，眼眶些微溼潤。蕭敦泉在市場租個小鋪子，刻印兼打造鑰匙維生，站在廚工旁邊看食材的三媳婦在工廠當作業員。念高中的一子一女遠遠站在大門口，猶在鬧彆扭不想進來。大兒子從小就不學好，國中竟翹課吸毒被送去少年觀護所，女兒也在鬧青春期叛逆，常翹課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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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中午時分，在城市經商的老二和老四兩家人回來了。蕭老先生的堂兄弟、表姐妹，已故的蕭老太太娘家兄弟應邀來祝壽，院子裡握手寒暄，人聲鼎沸。中午12點半，賓客坐滿6桌，喜氣洋洋。

上菜囉！第一道冷盤主菜是蕭老先生喜歡吃的涼拌綠蘆筍，餐盤中擺放象徵長壽的仙桃、菊花等蔬果雕花，賞心悅目。他開心的夾了綠蘆筍沾美乃滋，一邊要大家：「一起用，一起用。」

吃了三道菜，蕭敦田攙扶蕭老先生，逐桌向賓客敬酒，頻頻坐下來話家常。賓客都說蕭老先生最好命，四個兒子都孝順，老大、老三天天探望照顧，老二、老四周末假日輪流回家問候，一家和樂。

「我真的很歡喜，呷到80 歲，還能跟大家吃飯聊天。」蕭老先生淺酌一杯酒，興致高昂說起最近看古書的心得，「古時候，有人問蘇東坡，什麼是幸福？蘇東坡那個時候快60歲，在八百年前那個年代，60歲算是老人，他回答『身無病，心無憂』就是幸福，這就是我想講的話。」

壽宴熱鬧了兩個多小時，宴罷，有些親朋好友留下來泡茶聊天。下午4點多，客人散盡。

「阿田！」蕭老先生指著四兄弟：「你們四個都進來。」四兄弟陸續走進父親的臥室。

「今天，謝謝你們幫我做生日，很熱鬧，我很高興。」蕭老先生看著四個兒子，緩緩地說：「現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辦完了，就可以心無憂。」

他從抽屜拿出一張地圖，蕭敦田細看，是老家、農地的地籍圖影本，上面用藍筆和紅筆劃出四塊大小不一的方形、梯形，標明1、2、3、4。

「這是我們家的農地、老厝和果園的地籍圖。」蕭老先生指著地籍圖：「我要在頭腦清楚的時候，把田產土地分給你們兄弟，一人一份，我想了很久，我覺得這樣分最妥當。」

「這1、2、3、4…」老二問。

「1就是阿田，2就是你，以此類推，你們自己看自己分到哪裡，看好了，在這裡簽名。」蕭老先生拿出一式五份附帶地圖的契約，「明天拿土地所有權狀去辦理過戶登記。」

四兄弟各自看著自己的編號和土地位置，對從小耕作數十年農田果園的地理方位、面積大小再熟悉不過了。馬上在心中得出分到田產的價值多寡。長子臉色陰沉；老三喜上眉梢又強忍不露歡欣；老二和老四滿臉狐疑又不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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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回家，蕭敦田的太太戴上老花眼鏡，看著地圖，蕭敦田分到三合院老厝和四周的農地，大概有八分地（約2400坪）；老二和老四分到馬路對面兩塊原來是菜園的旱地，面積各約一分地（300坪）雖不大，卻是建築用地，與大片農地的價值相當。老三分到緊臨老大農田外側，面臨馬路的二分地果園（約600坪），果園已列入市地重劃，將來馬路鋪好，農地馬上翻身變建地，地價飛騰。

「不公平，丈仔為什麼那麼不公平？」蕭太太怒不可遏，「你那三個弟弟都分到建築用地，只有給你一大片不值錢的農地？丈仔為何這麼偏心。」最後連「可惡！」都說出口。

「喂！妳說什麼？」蕭敦田制止她罵父親，他知道太太是為他抱不平，嘆口氣：「丈仔，有他的想法。」

「你看到地圖時，都沒有問嗎？」她想到丈夫受委屈，紅著眼眶問：「至少你要主張四兄弟平均分配，把農田、菜園、果園都分成四份，大家一樣大小才公平啊！」

「唉！」蕭敦田嘆口氣。

蕭太太知道，這個家向來由公公做主，四個兒子都不敢違逆父親的意思。從她嫁到蕭家，始終覺得公公雖然只讀日本小學幾年書，識字有限，但是處理家務有條不紊，對四個兒子的教養合情合理，對四個兒媳也沒有特別偏愛，現在怎麼會做出這樣偏心的分配？「難道是老糊塗了嗎？」

「我不是罵丈仔，我是替你感到不值。」蕭太太說到傷心處，涕淚縱橫：「你從小就跟著他種田養牛、養豬，稻田淹水播種前，還要趕鴨吃浮萍，趕牛翻土播種，做牛做馬，幫著阿姨、丈仔養育三個弟弟。你那麼會讀書，如果不是為了早日分擔家計，你一定能考上大學，不是只念師範學校當小學老師，會更有發展的。」

「那年，我嫁進蕭家，辦完喜宴第二天你就下田去割稻。」蕭太太回首往事：「我們都沒有去度蜜月耶！」她哽咽一會兒：「阿泉，他們那時候還在念高中、國中，有沒有感恩你的付出，看到你分到不值錢的農地和祖厝，有沒有替你說句話？沒有，全都默默地分走了。大家都見錢眼開，早將你這個大哥拋到九霄雲外。」

「唉！」蕭敦田又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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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宴後的第三天，蕭敦田騎腳踏車經過小學圍牆，右轉往老家的小路，忽又騎回頭。漫無目地遊蕩、閒晃，從這村騎過鄰村又一村。不時想起以前耕種這一片田地的歲月。

靠近濁水溪的低窪河川地，水草豐美，是他小時候牽牛吃草的地方。他將長繩的一端綁在樹上，牛就以長繩為半徑繞著樹吃草，他坐在一旁看書，用樹枝在地上寫字或算數學。

騎到鄰村的土地公廟。他想起這是他讀小學和初中最喜歡來的地方。每逢三節節慶或土地公生日，周圍幾個村莊的村民湊錢聘布袋戲班搭棚演出，令他看得如痴如醉。

那時候，丈仔會帶著他看戲看到深夜，直到散場才回家。這是他身為長子的特權，因為他幫家裡做最多事，當弟弟們要早早上床睡覺時，只有他能像大人一樣，跟丈仔一起去看戲。好幾次他轉頭看著專注看戲的丈仔，心中暗暗崇拜過他，希望趕快長大也變成一個優秀的農夫。

想著想著，蕭敦田不知不覺騎回往老家的路，在最後一個轉彎時，他沒有轉彎選擇往前直走，他想回家：「明天再去看丈仔。」

騎到家門前的巷子，他突然不想進去，他不想再聽太太的叼唸。這些日子以來，他夾在太太和丈仔之間兩面不是人。他踩著踏板，繼續往前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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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過去，分家不公平的烏雲籠罩蕭敦田一家。他從天天回老家省親變成每周日去打個招呼就走；蕭太太從此不見公公，連春節年夜飯也不老家圍爐。夫妻倆的態度影響二子一女，也甚少去看阿公。

分家後的第三次春節前夕，蕭敦田聽到家族流言，罵他分了家心中就沒了老父親，老父親全靠跛腳的阿泉照顧。

流言引爆蕭敦田夫妻心中的不滿，決定聘請律師提出告訴，訴諸法律要求老父親重新分配財產。蕭太太的表哥陳有餘是法官退休轉任律師，家族有糾紛，第一個想到聽陳有餘的意見。

陳有餘看地籍圖、分產契約，聽蕭敦田夫婦傾訴委屈和訴訟的目地，「我不是要貪什麼財產。」蕭敦田一再強調：「我只是要公平！」

幾天後，陳有餘趁回老家的空檔，到鄰鄉蕭家老厝實地看土地所在位置。春節期間還佯裝要找表妹（蕭太太），走進蕭家老厝與蕭老先生和三兄弟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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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委任契約以前，你們不妨先聽聽我的看法，聽完了，要簽委任契約再簽。」陳有餘說，「我當律師，不只是幫客戶打官司，重要的是幫客戶解決問題，打官司是最後不得已的手段。」

蕭敦田夫婦點頭贊同。

「聽好！我贊成蕭老先生的分法。」

「為什麼？」蕭太太幾乎尖叫，蕭敦田瞪大眼。

「仔細聽我講。」陳有餘說，「其實很簡單，我只是把我當成蕭老先生，從他的立場來看每個兒子該分到什麼。」陳有餘說著，扮起蕭老先生的口吻說話。

你，是教師退休，有月退俸，養老無虞，三個子女都成材，未來生活無憂。而且你是長子，從小隨就我耕田種菜，對農田及祖厝最有感情，我這輩子最寶貝就是這畝祖傳下來的田地，我相信你將來必能保守田宅不會變賣它。所以我將田地和祖厝給你。

老二和老四皆從商有成而且定居都市，回家如候鳥，不會久住，給他們那兩塊旱地，以後老了想回鄉可以蓋房子，不然也可以變賣，隨他們處理。

老三小兒麻痺，行動不便，小時候高燒燒壞頭殼，不會念書，只能刻印維生，子女吸毒、翹家學壞，庸碌無才。我對這個孩子心中有愧疚，沒有好好養育他，不小心讓他變成殘廢，是我心中永遠的痛，你阿姨（母親）要走時，吩咐我要照顧他，所以，我將以後最容易變賣的土地分給他，讓他能活下去。

「我認為，這是老父親的公平方式，考量因素包含愛和遠見所做的睿智決定。」陳有餘說：「我們都有子女，最弱的那個總是讓我們最不放心，不是嗎？」

蕭敦田愣了半响，淚水奪眶而出，「我懂了，我不要打官司。」拉著蕭太太的手說：「走，我們回去看丈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