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圖／心皓

檢察官凌雲松甫調新職，看到辦公室桌旁置物櫃堆滿前任檢察官留下的100多件未結案卷宗，倒抽一口氣。盯著卷宗許久，向書記官要一份待辦案件清單，先搞清楚待辦案件輕重，再安排緩急順序。他專心地看著清單時，聞到一股淡淡香味，轉頭向鄰座的兩位女檢察官點頭致意，心想誰噴那麼濃的香水。

凌雲松36歲，梳著整齊的西裝頭，戴銀邊細框眼鏡，中等身材喜歡穿白色、米白或淺藍襯衫搭配灰色系列西裝外套，顯得沉穩卻不老氣。他在清單畫幾個星星、紅色勾勾或圓圈，桌上堆滿打開的卷宗。窗外光線變成昏暗。凌雲松打開檯燈，伸伸懶腰，拿起茶杯走到茶水間，回座位時飄來淡淡香氣，兩位女檢察官已經下班，香味哪兒來？

他好奇地聞嗅找尋，發現香味來自置物櫃，從卷宗堆抽出一件厚實卷宗，一個影印紙B3大小的紙袋裝著鼓鼓的東西，打開是一瓶香精油，瓶口有溢出香精的痕跡，紙張都有油漬。

聞著香味，他順便看看是什麼案子，「啊！」他驚訝地一直往下讀。

●

凌雲松和刑事局三名偵查員坐一輛車，疾馳在高速公路。

「檢座，什麼案子要您親自出馬？」小隊長說：「有事交代我們去辦也一樣。」

「記得這個案子嗎？」凌雲松將命案報導拿給小隊長和偵查員傳閱。去年37歲婦女蔡心儀因緊閉門窗用瓦斯煮食，竟和12歲、9歲兩名女兒瓦斯中毒死亡。

「瓦斯中毒？應該是一氧化碳中毒吧！在冬天常有這種意外。」

「吸瓦斯不會毒死人，一氧化碳中毒的死者，屍體大多數會有粉紅色屍斑。」凌雲松拿出法醫研究所回覆的屍體相驗報告，「但是死者三人遺體沒有粉紅屍斑反而有乙醚。」

「乙醚！酒精…」小隊長的職業反應馬上開始推敲證據和死因的關聯，「難道是，加工自殺或他殺？」

「對，我也是這樣想，所以想去看一看。」

打開凶宅大門，一陣冷空氣撲來，好像打開大型冷凍櫃瞬間被冷氣團包圍，凌雲松竟然毛骨悚然。三名辦過不少命案的偵查員，看來毫無異樣，嚴肅地展開勘驗拍攝現場作業。

結束勘查，偵防車開到社區大門口，警衛前來換證開門，「你們是警察？我告訴你們，前一陣子有人送便當來，我看地址竟是那間凶宅，我以為有人惡作劇，但是送便當的小弟說是一個小姐打電話訂三個便當，電話是他接的，沒有聽錯，我聽得心裡毛毛的。」

凌雲松在回程途中感到頭暈想吐，臉色慘白。回到地檢署，辦公桌上有一封信，是死者蔡心儀媽媽的陳情信。蔡媽媽說，蔡心儀連日託夢說她被張彥文摀嘴悶死。當天傍晚刑事小隊長打電話來報告，凶宅勘驗報告做好了，但是「我們三個人莫名其妙肚子痛，嚴重腹瀉！」

一連串巧合讓凌雲松直覺這個案件透過古怪，決定重啟調查，下令拘提張彥文。張彥文到案後堅稱案發當晚他不在家，但提不出不在場證明或人證。凌雲松偵訊到凌晨才返家休息，凌晨三點就寢，腦子裡不停冒出母女命案的種種，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一個女聲喊他：「起床！」他猛然睜開眼睛，手機適時響起。

「喂，報告檢座，張彥文承認了，他聽情婦李貞玉的教唆，用乙醚迷昏太太和女兒，摀口鼻悶死她們。」

●

李貞玉犯了教唆殺人罪，被高等法院判刑八年，她沒有上訴，馬上被送進監獄服刑。地方法院和高等法院都認為張彥文一夜連殺妻女三人，罪無可赦，依檢察官的建議判處死刑。最高法院則認為未詳盡調查，判決有瑕疵，發回高等法院重新審理。

後來，高等法院一個合議庭，判決張彥文殺害太太，處無期徒刑；悶殺兩個女兒判處死刑。最高法院認為，殺害太太部分判無期徒刑，合理；殺害兩個女兒判處死刑，有問題，再發回高等法院重新審理。

「張彥文殺死太太，判無期徒刑，已經確定。」承審這個案子的高等法院法官開會討論，承審法官說：「殺死兩女兒部分又發回，最高法院法官認為不該判死刑嗎？」

「我花一個星期，看完前五審判決理由，愈看愈亂。」審判長說：「我建議重新審理，不要管前五審的看法，把它當成新案從頭審起，否則會陷在前五審的泥淖，用現在很夯的說法『打掉重練』。」

張彥文理了小平頭，長期囚禁，不見天日，皮膚很白，身穿紅色寬鬆運動上衣，束腳踝的運動褲，由法警帶進法庭，解開手銬坐在被告席，轉頭看由女法警戒護坐在證人席的李貞玉。李貞玉眼神空洞直視前方。

「李貞玉，陳述你們認識交往的過程。」合議庭審判長問。

「我們在一個共同的朋友家打麻將認識。」李貞玉起身回答，語氣平穩，沒有起伏，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我們在牌桌上認識，知道彼此已婚，我知道他有兩個女兒。後來，我們常見面，他開始追求我，我喜歡被追求的感覺，就自然走在一起。後來被他太太發現，他太太竟然打電話向我先生告狀，害我被我先生責罵，家庭失和，我一時衝動才要張彥文殺了她，「我只是一時說氣話，沒想到他真的動手。」

「妳承認，妳提議要張彥文殺妻？」

「沒有，我只是一時氣憤說說而已。」李貞玉搖頭。

「張彥文，李貞玉只是說氣話嗎？」審判長點名張彥文回答。

●

「是不是說氣話，只有她知道。」張彥文站起來說，「她不但多次提議，還催我趕快動手，但是我下不了手。」張彥文顫抖的聲音在法庭裡迴蕩。

剛開始，我跟她在一起很快樂，回家又有賢淑的太太和可愛的女兒，我以為可以這樣直到永遠。後來，太太發現我們的事，她變了個人，天天跟我吵架，我被吵得心煩氣燥，才認真思考李貞玉的話，但是不敢動手，我找藉口拖延。我說，兩個女兒會去外婆家過暑假，「等暑假期間再動手。」這樣拖了一段時間，換李貞玉跟我吵架，最後她威脅，「不解決她，我們就分手。」

有一次，我佯稱公司出差，與李貞玉去南部玩，我們一起擬定殺人計畫。其實我只是順著她的意思，買了工業用乙醚和棉手套、繩子，唬弄她而己，沒有真的要殺我太太。

回台北之後，她幾乎天天逼我行動，加上太太又跟我吵架，要求分居或離婚，我受不了，決定動手，李貞玉很興奮，要我隨時告訴她結果。

那天深夜回家，我戴手套將乙醚倒在毛巾上，躡手躡腳走進臥室，看著熟睡中的太太下定決心，一個箭步向前用毛巾摀住她的口鼻。她嚇醒掙扎，瞪大了眼，手抓腳踢，發出嗚咽聲，我閉著眼睛用身體的重量壓住她，告訴自己，「一下子就好，一下子就好。」直到她癱軟不動，我還壓了一會兒，確定她不動才鬆手。

我走出臥室，渾身流汗，稍事休息，打電話告訴李貞玉，「成功了！」轉身竟看見大女兒睡眼惺忪走向我，「爸爸，那是什麼聲音？媽媽呢？」她欲走進主臥室。我心驚，要是女兒發現她母親斷氣，就糟了！我一時心慌，無暇思索，從後方用毛巾摀住她的口鼻，順勢將她摟進我胸懷，她尖叫一聲，身體不住抖動，扭曲，我用力壓著她的臉。

不動了！她癱著不動，我將她橫抱悄悄地將她送上床，替她蓋好被子，就像她幼小時我送她上床的樣子，「亮亮，爸比對不起妳！」我悄聲說。

「爸爸，你在做什麼？你跟姐姐說什麼？」小女兒睡眼矇矓從上鋪探身往下看。

「噓！」我比手勢示意小女兒輕聲：「樂樂，不要吵醒姐姐。」

「我聽見你跟她講話啊！」樂樂逐漸清醒，「我要找姐姐！我要媽媽！」她從上鋪下來，動手推亮亮。

我心慌意亂，情急之下又將毛巾摀住她的臉，聽見她叫：「爸～」拚命用手拉扯毛巾，我用力將她抱進懷裡，「爸爸對不起妳！對不起！」一會兒她不動了，我抱起她，放到上鋪，蓋上被子。

我依計畫，將水壺裝水打開瓦斯爐煮水，到客廳將大門的兩根固定式插銷上鎖，這兩根插銷只能從門內上鎖。打開廚房後方陽台鐵窗逃生小門，關掉瓦斯再重開，沒有點火，只讓瓦斯溢出。我鑽出逃生小門，拉著事先綁在頂樓水塔柱子的繩子，輕輕將逃生小門關上，拉繩攀上頂樓。在黑暗中，撥電話給李貞玉：「成功了！我在頂樓。」我聽見她回答：「我愛你，快來。」

●

在審判長辦公室，合議庭三位法官討論該對張彥文判處什麼刑度。

「從整個審理過程，仔細觀察張彥文和情婦李貞玉的互動，我認為張彥文是個軟弱、沒有主見的男人。」當法官逾25年的審判長首先說：「從兩人外遇交往開始，去哪裡約會，去哪裡吃飯甚至連殺人計畫都是李貞玉主導，可見女強男弱，張彥文只是執行者。」

「審判長意思是指張彥文惡性沒有那麼重大？」陪席法官說：「我看偵查筆錄，檢察官也認定李貞玉教唆，張彥文執行。」

「沒錯，張彥文犯下天理難容的罪行，但他的本質不壞，每次開庭都認錯，後悔殺了兩無辜的女兒。」審判長問，「我們先確立他是否可教化？」

「我認為可以教化。」承審法官回答，陪席法官點頭同意。

「好，那麼我們接著討論張彥文犯罪的惡性孰輕孰重。」審判長說：「他外遇，與太太吵架，雙方感情不睦，他悶殺太太是懷著恨意，預謀殺人，罪質較重。」

「他與兩個女兒的感情良好，從犯案過程來看，他應該是臨時起意，不是預謀悶殺兩個女兒。」承審法官說，「如果當晚兩個女兒沒有驚醒，張彥文就不會連下殺手。再從他摀住女兒口鼻，對女兒喃喃自語，可見他並非懷著恨意殺女，犯罪惡性、罪質比殺太太輕。」

「他是連續殺人嗎？」

「不是，他只預謀殺太太，之後因為女兒陸續驚醒，他才陸續殺人，如果其中一個女兒沒有起床，應該不會遭遇毒手。」陪席法官認為，「應是三個各別獨立的殺人犯意。」

「一罪一罰？」審判長問。

「一罪一罰。」承審和陪席法官都點頭同意，張彥文的犯行不是連續犯。

「好，現在討論量刑，既是一罪一罰，張彥文殺兩個女兒該判什麼刑度？」

「張彥文殺太太被判無期徒刑，確定。」承審法官說，「既然我們認為他殺女兒的罪質比殺太太輕，判刑就不能超過太太。」

「刑法規定殺害直系尊親屬須加重刑責，但是殺卑親屬，沒有加重刑責的規定。」陪席法官提醒：「如此一來，最多只能判他兩個無期徒刑。」

「無期徒刑？」審判長盯著兩位法官：「民眾會接受嗎？」

●

高等法院宣布，判處張彥文兩個無期徒刑。全案第六次上訴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以張彥文良心未泯，有教化可能，判處無期徒刑，確定。檢察官凌雲松看著報導嘆氣，「殺三人不會判死，一定要像捷運隨機殺人案，殺四人或更多人才會判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