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圖／心皓
這個故事取材自真實案例。作者平禾是資深社會、司法記者，喜在案件中找尋富有人性的愛恨瞋痴故事，給人心靈的啟發，出版小說《判決人生》、《色計》。

我是地檢署書記官，檢察官何棟樑是我的老闆，他是一個獨特的人，行事風格迥異於其他檢察官。

「書記官，造冊。」何棟樑對我說，「所有查扣的帳冊、醫院人事名冊通通列入查扣清單。」

「楊院長請在筆錄簽名。」我將搜索醫院物品的筆錄拿給安平醫院院長楊延壽。他摘下眼鏡，手微顫顫地在簽名欄簽字，每一個字都那麼沉重。接著是負責申報健保給付的會計主任李曉燕，她的脖子滿是汗水。

「報告檢座，搜索筆錄都做好了，查扣清單也對過。」

「好，走。」何棟樑率我和四名調查官大搖大擺離開安平醫院，經過醫院長廊，看診的病患都用異樣的眼神看我們，因為調查官穿著繡有「調查局」字樣的背心太醒目。

院長楊延壽送我們到醫院門口，態度恭謹，說話時頻頻彎腰致意，不時拿手帕擦汗。地檢署的公務廂型車停妥，楊延壽搶著開車門，「檢座，請上車。」他用手護著車頂橫桿，「小心頭！」

何棟樑大喇喇上車，待所有人都上車後向司機小王：「走吧！」對楊延壽一群人站在大門口揮手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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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王，前面紅綠燈讓我們下車。」何棟樑吩咐司機停車，他下車後拉一拉跑到大肚子下方的皮帶，讓皮帶回到它該在的位置，「走，我們去吃熱炒，我請客。」

「檢座那麼辛苦，還讓您破費，不好意思。」調查官小組長李明星說。

「沒事，沒事，人在江湖，相逢自是有緣。」何棟樑拍拍李明星的背，兩人一同走向熱炒店，「我們以後還會合作辦案，應該好好認識認識。」我和三個調查官提著公事包跟在後頭。

八道菜一個湯陸續上桌，香味引人食指大動。何棟樑舉起酒杯，杯口浮著一圈啤酒的白泡沫：「敬各位，圓滿達成搜索任務，辛苦了！」

大家舉杯敬酒。

何棟樑酒量好，酒過三巡，扯開話題，突然問：「你們看我像檢察官嗎？」我愣住了，其他人聞言也停下動作，彼此互看一眼，不知該怎麼答話。

「不像檢察官。」我心裡暗自回答。

「那我像什麼？」何棟樑又問，令我差點噴飯，趕緊摀住嘴。

「看檢座辦案迅速俐落，指揮若定不慌不忙。」李明星四平八穩地回答：「一定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

「答對了。」何棟樑一口氣喝完一杯啤酒，「老實說，我以前是郵差！」

「郵差！」一個女調查官驚呼：「怎麼可能？檢座是在開玩笑嗎？」

「呵呵！」何棟樑很高興看到女調查官的反應，笑得開懷：「沒錯，我真的是郵差，我當了18年郵差。」

「綠衣天使耶！」女調查官的語氣變的好快：「好厲害哦！」

「綠衣天使是講好聽的啦！應該是臭衣天使才對。」何棟樑喝一口啤酒：「我那時每天穿梭大街小巷，夏天午後雷陣雨，冬天寒風細雨，春末夏初梅雨，秋天經常有颱風，天天風吹日曬，汗流浹背，衣服怎能不臭？」

「有被狗追過嗎？」可愛的女調查官問：「聽說郵差最怕狗。」

「被狗追、被狗咬都是小事，我還曾被瘋子拿菜刀追殺過！」

「啊！」聽得大夥一陣驚呼。

何棟樑開始講古，講他當郵差的趣事、糗事、麻煩事，每一樁都讓我們聽津津有味。

「檢座為什麼考司法官。」李明星問了大家都想知道的事。

「40歲那年，我當郵差第10年，送信去一間法務所事務所，事務所的主持律師竟然是我大學法律系同班同學。他站在冷氣涼颼颼的辦公室門口，穿著白襯衫打一條淺藍領帶，我遞給他掛號信簽收單時汗水滴在簽收欄，他用手抺去汗水抬頭看我，我們四目交接他才認出我，將我拉進辦公室敘舊。那一天，我走出律師事務所，跨上機車扣上安全帽的帶子，頂著熾烈陽光看著地上的黑影，我發誓，我不要當郵差，不要送信送一輩子。」何棟樑將筷子往桌上一摜，發出碰的一聲：「我開始Ｋ書，連續考8年，48歲考上司法官，受訓兩年，50歲才派檢察官，又兩年才調來這個地檢署。」我看著何棟樑圓圓黝黑的臉，小平頭和圓滾滾的大肚腩，飽經風霜的臉比他實際年齡更老。

「哇！檢座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女調查官吐吐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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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何棟樑傳喚安平醫院院長楊延壽、董事長柯文琪，調查兩人是否挪用公款，掏空醫院。有人檢舉，楊、柯透過他們掌控的董事會，同意用超過市場價格，高得離譜的價格購買一棟大樓，買樓的錢由醫院公款支付，出售房屋的屋主再給楊延壽和柯文琪鉅額回扣，醫院的公款轉了一圈變成私人的錢流進他們的口袋。

「好，今天就問到這裡，結束。」何棟樑嚴肅地說：「經本檢察官訊問，認為你們涉及掏空公司、洗錢嫌疑重大，我現在下令，逮捕你們，轉為被告。」

聽到當庭「逮捕」楊延壽和柯文琪嚇得臉色慘白，囁嚅地問：「這是什麼意思？我們不是以證人身分來作證？」

「對，剛才你們作證時是證人，但是本檢察官本於職權，決定將你們改列被告。」何棟樑瞪著兩人說：「你們各10萬元交保。趕快去找個好律師吧！」

楊延壽、柯文琪一時愣住。

「書記官，筆錄做到這裡。」何棟樑對我下令後轉頭吩咐法警：「法警，關掉錄音、錄影。」然後向楊、柯說：「大家都出來跑江湖那麼久了，我身為檢察官，必須公事公辦，但是看你們那麼驚慌，我實在於心不忍，算我雞婆，介紹個好律師給你們，他是好律師，你們聽他的準沒錯，可以讓官司順利進行。」

何棟樑撕下一張便利貼寫下「律師唐大同」名字和電話，遞給楊延壽。我覺得奇怪，檢察官介紹律師給被告，這不是違反檢察官辦案倫理？是否違法，我不知道，至少我沒有看過其他檢察官這樣做。

「唐大同嘛！就是我大學同學，幫同學介紹Case（案件）而已。」何棟樑向我解釋，我笑笑點頭，表示了解。

安平醫院掏空案第二次開偵查庭，律師唐大同陪同楊延壽和柯文琪應訊，何棟樑問案態度變得溫和有禮，訊問時還和唐大同互開玩笑，偵訊內容都是很表層的一般問題，沒有觸及掏空或轉移資金的關建證據。我十分納悶，自忖難道調查官沒有查出有用的證據嗎？

兩個月後，我接到何棟樑對安平醫院院長楊延壽、董事長柯文琪等人的不起訴（無罪）處分書，原因是證據不足。我雖然覺得怪怪的，但是我們的案件極多，能夠趕快結案，我也樂得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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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偵結半年，法警突然到辦公室找我。

「主任要你馬上去開庭。」法警遞給我一張傳票。居然是我的名字，要我以證人身分作證，案件「貪汙瀆職」，我瞬間頭皮發麻，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我所熟悉的偵查庭，主任檢察官坐在檢察官席，一名女子站著回答檢察官問話，何棟樑和另外一名年輕女子坐在一旁，乍看活像一對父女。

「李美環女士，妳在銀行裡的200萬元存款是怎麼來的？」

「是，我的前夫何棟樑拿給我的。」矮矮胖胖穿著大紅花洋裝的李美環說：「去年何棟樑吵著要離婚，這是贍養費。」

「何棟樑為什麼要跟你離婚？」

「他說我只是家庭主婦，什麼都不會，配不上他，他是檢察官。」李美環轉身瞟了何棟樑一眼，「他從沒有想過，他在當郵差時是我陪著他吃苦，張羅一家大小的食衣住行，他連考五年司法官落榜，為了專心念書辭掉工作，是我去餐廳打工端盤子，供他念書三年才考上司法官，這個沒有良心的人……」說得淚流滿面。

「你為什麼答應和他離婚？」

「他一直堅持要離婚他才會有前途。他說我粗枝大葉，什麼都不會，不能帶出去跟長官應酬，沒有跟長官應酬就無法升官。」李美環轉身手指著何棟樑身邊的女子：「有一天，他就帶這個女人回來，說他們已經同居了，他將來要娶她，因為她大學畢業又漂亮，會念書會寫文章又會應酬。他要我想一想，比得過這個女人嗎？要繼續當這種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還是要拿一筆贍養費離婚。後來，他一連三個月都沒有回家，我看破了，為了成全他升官的願望，我答應離婚。」

「張潔心小姐，請說明去年10月你帳戶裡的200萬元來源？」主任檢察官接著訊問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子。

「是他給我的，何檢察官向我求婚，給我買房子的頭期款。」

「他有說錢的來源嗎？」

「沒有。」

「你沒有問？」

「他是檢察官耶，我哪敢懷疑他的錢從哪裡來？」張潔心腳跺了一下，腰肢搖曳，阿娜多姿，難怪何棟樑會暈船。

我作證之後離開偵查庭，何棟樑被主任檢察官向法院聲請羈押獲准，關進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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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棟樑被羈押滿四個月的前兩天，被依貪汙罪提起公訴，並將他移送法院審理。法官開庭審理，何棟樑對檢察官的起訴內容都認罪，法院認為何棟樑既然已經認罪，且無逃亡和串供之虞，裁定50萬元交保，不用繼續羈押。

何棟樑在候審室等待家人拿錢辦保，我得知消息，盡朋友之誼去探望他。四個月不見，他竟多了許多白髮，更顯蒼老。

「噢！我實在熬不下去了，看守所裡每天高溫36、37度又悶又熱，簡直是在刑求逼供嘛！難怪又有人寧可逃亡也不願坐牢。」

「唉！這次被羈押我也學到了一些經驗，上個月解除禁見之後，我打一通電話阿環（李美環），她馬上帶著孩子來看我。小潔聽到我的聲音竟然馬上掛電話，後來又搬家，搞失蹤。你看著，等我出去馬上去找她算帳，我要將花在她身上的錢連本帶利討回來，再怎麼說我也是念法律的，怎能鬥輸一個煙花女子。」

他愈說愈激動，突然雙手互抱，臉孔扭曲，跌落椅子，掙扎著爬起來單腳跪地，雙手伸向半空，像在承接東西的樣子，接著兩眼翻白，昏迷。

「救護車！快叫救護車！」我向法警大喊。

十分鐘，救護人員到場，量不到脈搏：「沒救了，已經斷氣了！應該是心肌梗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