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圖／心皓

「你看！士官長被攆走了。」

曹老大一手拄著拐杖蹣跚地往前走。春節前的小中風導致他左側身體不聽使喚，走路時和右腳出現秒差。右腳踏出，過了5秒左腳才跟上，像壞掉的機器人，一步一停頓。

「被攆走？為什麼？」坐在輪椅曬太陽的老魏問：「這無緣無故的，怎麼攆人啊？」

「怎麼會無緣無故。」拉著水管澆花草，人稱「班長」的趙福祥說：「榮民福利會決定攆他走當然有理由。」

「到底什麼事啊？」因糖尿病鋸掉左小腿的老楊，開著電動輪椅靠過來：「班長，你說說看。」

「聽說是貪汙。」趙福祥小聲說。

「貪汙？」老楊大嗓門說，「別胡扯，我們都退伍多久了，哪裡有錢可貪？有錢可汙？」

「真的，我是聽胡主任講的，聽說是40多年前曹老大犯貪汙罪。」趙福祥放下水管，大夥兒趕緊靠上去，「去年被人檢舉，事情才爆開來。」

「真有這種事？」老魏說：「我記得他進來的時候是60歲，比我小兩歲。我們當室友15年，從沒聽他提過。」

「呸！誰會提自己是貪汙犯？」趙福祥說：「不信你問問跟他同部隊退伍的士官長管大同，不就清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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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大貪汙～～」管大同尾聲提得老高，環視從花園湧進交誼聽，打擾他看電視的這些老兵，他側著頭想了一會兒，「貪汙嗎？可能有這事兒，嗯……」

「說來聽聽。」大夥兒起鬨。

「民國55年，那時我20歲在第6軍團20軍762師，我是剛從士校畢業分發到部隊的中士，「那時候，我還是個四肢發達精壯的小伙子……」

「廢話，那時誰不是精壯的小伙子。」老楊不耐煩地插嘴，敲敲義肢：「那時候我的腿還在呀！」惹得一陣笑聲。

「我聽到的故事是這樣說的……」管大同清了清喉嚨，用低啞的嗓音帶著一票老兵的思緒回到那年輕的時光。

夏天，舉行師對抗演習，部隊都拉到荒郊野外的演訓場，住營帳或壕溝、碉堡，一天三餐由廚房包便當，用卡車送到各連級部隊發放。「曹老大」曹天賜當時是師長的傳令兵兼駕駛，階級是上士，雖是士官卻因老闆是師長，下級的旅長、營長和連長等軍官莫不競相討好他。師長的座車若是故障，送到保修廠也是第一優先修理，油庫也優先供給汽油。演習期間，許多駕駛兵支援戰場任務，人力不足，曹天賜雖是師長駕駛，也須臨時支援送便當任務。

「喂！快給我一桶油，抬上車。」曹老大開著軍用卡車到油庫，對油庫補給兵大吼：「快一點，師部的小車都沒有油。」

「報告，請問有油單嗎？」補給兵問。軍車加油需要補給官開給加油單。

「什麼油單？補給官都出去打仗了，跟誰拿油單。」曹老大跳下車，仗著士官階級比兵大叉腰大罵：「先搬上車，油單等演習結束後再補，這是命令。」

「可是…」

「可是什麼？演習視同作戰，你這個小兵懂不懂？」曹老大指著小兵：「你要是讓師長的車沒有油，跑不動，耽誤師長指揮作戰，不是關禁閉而已，可以槍斃的！」

「是！」補給兵不敢怠慢，三個小兵抬一桶10加侖（36公升）油桶放進軍用卡車載貨的後車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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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驟然變黑，烏雲罩頂，黑雲中幾道亮白閃光像分叉的樹枝照亮天空，夾雜轟隆隆雷聲，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

卡車行駛在泥濘山徑，雨刷忙著撥掉擋風玻璃上的水珠，一個穿深藍色軍用雨衣的人站在路中央攔車。

「啊！」曹老大大叫一聲踩下煞車，心中想著：「就快到了……真討厭！」

「拜託！載我一程。」大雨滂沱中一個人對著駕駛座的曹老大喊叫：「我是121旅文書下士李得益，早上行軍時我的腳受傷，脫隊了。」

「還有我！」不知何時又冒出一個人：「啊！曹老大，我是保修廠小趙。」

「不行啊！師長和旅部連的軍官正等著便當，快來不及了，我先送過去再回來載你們。」

「不成，中午以前我必須趕上部隊。」李得益說：「否則我就慘了，拜託，拜託！」

「我也是。」小趙擠到窗下，仰頭說：「班長，我常修師長的車，你忘了嗎？」

「好吧！好吧！上車。」

李得益和小趙迅速揭開卡車後車斗沉重的帆布鑽上車。卡車繼續前進，沒多久趕上121旅部隊，李得益跳下車，一拐一拐走到車前朝曹老大揮手道謝。

繼續前行，曹老大將車開進樹林，「小趙，你們保修連應該在附近，你去找找看。」小趙道聲謝謝，跳下車朝小徑走去。

沒多久，遠處傳來兩聲喇叭聲。曹老大輕按一聲喇叭聲回應。一輛小貨車開到樹林內。

「哇！怎麼開卡車啦？你是上士耶，被降級了嗎？」一個中年人下車，露出雨衣的臉上有幾抺黑色油汙，後來又跟著一個年輕人。

「沒辦法啦，人手不足，士官也要開卡車。」曹老大爬上卡車後車斗拉開帆布，「在這裡，快一點。」

曹老大將油桶滾到車斗邊緣，中年人和年輕人站到車旁用肩膀頂住油桶扛起來，泥地溼滑，兩人腳下一個踉蹌，同時驚呼：「啊！」曹老大連忙跳下車跟著頂住油桶，三人踩著溼滑的泥地小心翼翼將油桶抬上小貨車的後車斗。

「還真重呢！」雨水從曹老大的額頭流下臉頰，「快，給錢，我還要去送便當。」

中年人撩開雨衣從褲袋掏出錢數了幾張鈔票交給曹老大。曹老大收錢，塞進上衣口袋調頭往回走。此時才發現小趙竟站在卡車旁盯著他，他愣了一下，強作鎮定。

「沒有找到保修連？」

「報告，沒有。」小趙回答：「前方是步三連的第一排。他們說，保修連應該在313高地。」

「喔，那是跟師部在一起嗎？我們走吧！」曹老大邊說邊爬上駕駛座，示意小趙也坐上來。

一路上兩人沉默無語，身體隨著車體顛簸搖晃，看著擋風玻璃上的雨滴被雨刷撥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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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高級裝備檢查，這是部隊一年一度清點裝備與庫存量是否相符的日子。762師被發現高級汽油的庫存量與帳冊不符，足足少了100加侖，也就是說少了十桶汽油或360公升汽油。

軍用軍用卡車為了作戰需求，加什麼油都能跑，椰子油或沙拉油也行，在物資還充裕的時候一般都加柴油，只有吉普車、軍用轎車等俗稱「小車」才加高級汽油。高級汽油短缺的消息一出，所有小車駕駛和油庫站人人自危，軍部派出軍事檢察官到762師調查。

查了兩周，查出師對抗演習時「曹老大」曹天賜曾經臨時以緊急事由搬走一桶高級汽油，但事後由補給官開出油料補給單。檢察官傳訊曹天賜和補給官問話，一個小時後將兩人釋回。

「走，去251保修營。」檢察官帶著三名憲兵，直奔762師251保修營，先找營輔長和政戰官和輪車保修連連長開會，「保修兵趙良駒涉嫌盜賣汽油！」

「什麼？」保修連長驚愕地說：「保修兵只負責修車又不開車，不能領汽油。」

「有人看到他偷運油桶賣給外面礦油行。」檢察官振振有詞：「我們已經在省公路（台一線）旁的礦油行扣到一個油桶。」聽得所有人面面相覷，不敢再多說什麼。

檢察官在營部開臨時偵查庭，「上兵趙良駒，你為什麼盜賣汽油給礦油行？」

「我沒有呀！」趙良駒大驚失色，慌張地說：「我只是修車和修理零件，不會去油庫加油。

「你在保修廠有油桶？」

「那是預存的一點汽油，供修車後的小車試車用。」趙良駒急著解釋：「小車駕駛常常開到幾乎沒油才來修車，修好車，我會先借他們一些油試車，和讓他們開回部隊，事後他們會歸還借的油，通常會比借的油量還多一點，積少成多，才存了快一桶。」

「所以，你承認你有存油。」

「有，我有存油，但是沒有賣油。」

「好，承認有存油就好。」檢察官命令憲兵：「將他押回軍部，先羈押再慢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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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良駒被關押兩個月，在他退伍前一個月才放回保修營。檢察官另將曹老大押走。

「我那時在步兵營，跟趙良駒不同營。」管大同半瞇著眼，額頭的皺紋全皺在一起：「聽我這連的連長駕駛兵說，小趙回到保修營，整個人足足小了兩號，骨瘦如柴，臉色蒼白瘦巴巴，背部和腳底板都是傷，小趙說是在拘留室被刑求逼供，他一直不認罪，反而供出師對抗那天看到曹老大賣油的情形，但檢察官不相信。他熬了一個半月，眼看快熬不去，正想自殺時忽然得知礦油行的員工翻供，說當天賣油的是沒有穿雨衣的阿兵哥。」

「檢察官才轉了調查方向，釋放小趙。」管大同說到這裡，睜開眼環視在場每一個人緩緩地說：「然後押走曹老大。」

「後來呢？」老楊追問。

「後來小趙就退伍啦，曹老大也不見了。兩、三年後聽說他因盜賣軍用品罪被判刑兩年，關進軍事監獄，坐完牢又回部隊，待了10年，因為犯過案，無法晉升士官長，屆滿上士服役年限就退伍。」管大同用筆敲敲額頭說，「他退伍離開營區那天，我恰巧是營區門口衛兵司令，那時我是士官長，他還向我敬禮哩！」

「後來呢？他怎麼住進榮家？」老楊喘著氣大聲說：「又怎麼被攆走？」

「我怎麼知道！」管大同揮揮手急切解釋：「離開部隊的人像斷線的風箏，我不知道。」

「是李得益和趙良駒。」一直站外圍聽老兵聊天的榮家胡主任突然開口，老兵們全都轉身看著他。

「說來也真神奇。」胡主任說：「曹老大退伍時申請榮民證，照理說他犯了貪汙案會被除名，但負責審核的是當年的文書下士李得益。李得益退伍後轉到榮民福利會當職員，給了曹老大榮民證。所以曹老大年滿60歲就住進榮家。」

「愈來愈有趣了，曹老大又為什麼被攆走？難道有人……」老楊欲言又止。

「對。有人檢舉。」胡主任推推眼鏡框，「春節前曹老大小中風住院，恰巧與趙良駒的親戚同病房，只隔著一道布簾，趙良駒進出病房時認出躺在床上意識不清的曹老大，得知他住在榮家後就提出檢舉，榮福會一查，確認曹老大犯過貪汙罪，依照法律規定，撤銷他的榮民證，他沒有資格再待下去。」

「原來如此，這李得益豈不成了幫兇，放水讓曹老大拿到榮民證？」管大同摸著下巴的白鬍子。

「沒錯，李得益在兩年前過世，榮福會調出當年審核檔案，只有曹老大的服役資料，犯罪判刑的文件不見了。」胡主任說完，大夥無言，陷入沉思。

「鏘！鏘！」老楊敲著金屬義肢喚醒大家，他嚷著：「這真是一報還一報啊！」